李卫国的身体渐渐好转时，香樟树的腐木也刮得差不多了。明宇找了根粗壮的樟木，照着当年爷爷给树苗做支架的样子，削了四个木墩，稳稳地撑在树干周围。
“这样就稳了。”明宇拍了拍木墩，上面还刻着浅浅的花纹——是他跟着网上教程学的，像樟树叶的形状。李卫国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手里攥着明宇买的按摩球，看着孙子忙前忙后，眼睛眯成了条缝。
“比你爹手巧。”他笑着说，“你爹小时候学刨木头，差点把手指头削掉。”
明宇没接话，只是往树洞里灌药。药液是绿色的，顺着树洞渗进去，像给树输的营养液。
他想起自己北漂时，爷爷也是这样，每天给树浇水、施肥，把对他的念想，全浇进了这土里。
开春后，明宇在县城开了家小小的文化传媒公司，帮镇上的店铺拍宣传片，剪短视频。他把办公室的窗户朝向老家的方向，累了就往窗外望，好像能看见院里的香樟树，看见爷爷坐在树下抽烟。
每周五下午，他都要回家。车刚拐进巷子，就能看见香樟树的绿影从院墙里探出来，像在招手。李卫国总是坐在树下的石凳上，面前摆着个搪瓷缸，里面是晾好的茶水，旁边放着把卷尺——他们已经量不到树的高度了，于是换成了胸围。
“这周又长了点。”李卫国拿起卷尺给明宇看，上面用红漆画着密密麻麻的刻度，“比你小时候长得快。”
明宇蹲下来，看着树干上那些新旧不一、横竖交替的刻痕。最底下的几道已经快被树皮覆盖，像老人手上模糊的皱纹；中间的几道还清晰，是他上中学时，爷孙俩一起刻的；那几道竖纹，是爷爷这两年画的，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
“爷，我给树拍张照吧。”明宇掏出手机，镜头对着树干，“咱做本相册。”
“拍啥照？”李卫国摆摆手，“树在这儿，人在这儿，比啥都实在。”他指着树影里的明宇，“你看这影子，跟树影叠在一块儿，多亲。”
那年夏天，念念考上了县城的高中，跟明宇当年一样，要住校。
临走前，他说“舍不得爷爷，舍不得树”。李卫国笑着给他塞了片樟树叶：“想爷爷了，就闻闻；想树了，就给你哥打电话，让他拍树给你看。”
明宇真的建了个相册，存在手机里，叫“年轮”。里面有春天的新叶，夏天的花，秋天的果，冬天的枝桠，还有爷爷坐在树下的样子，李建业给树浇水的样子，秀莲在树下晒被子的样子，念念抱着树干傻笑的样子。
有天，他翻到一张老照片，是2000年拍的，李卫国抱着刚会走路的他，站在一墙高的香樟树下，两人都笑得一脸憨直。照片上的树细得像根竹竿，现在却要双手合抱。
明宇把照片拿给李卫国看，“时间跑得可真快”，爷爷的眼睛花了，得凑得很近才能看清。
“快啥？”李卫国指着树干上的刻痕，“一年一道印，清清楚楚，慢着呢。”他突然想起什么，让明宇扶他起来，走到树后，那里刻着几个小字，被树皮遮了大半，“你看，这是你娘的名字。”
明宇蹲下来，用手抠掉树皮上的青苔，果然看见“秀芹”两个字，刻得很深，是母亲的名字。他突然想起，娘走的那年，坟头也栽了三棵樟树，原来念想早已刻在了这树上。
“爷，你咋不早说？”明宇的声音有点抖。
“说了啥用？”李卫国拍了拍他的背，“人走了，字在，念想就在。”
秋天的时候，香樟树结了满树的果子，紫黑色的，像一串串小葡萄。明宇摘了些，用纱布包着，挂在爷爷的床头：“医生说这果子能安神。”
李卫国笑着说“跟你小时候给树喂米汤一个样”。
有天晚上，明宇加班到很晚，刚走出公司，就接到秀莲的电话，说爷爷半夜醒了，非要去院里看树，说“树影歪了，怕是要倒”。
明宇赶紧开车回家，看见李卫国披着衣服，蹲在香樟树下，用手把歪斜的木墩扶正。
“爷，树好着呢。”明宇把他扶起来，“是你眼花了。”
“没花。”李卫国指着树影，“你看，以前它的影子能盖住整个院子，现在只能盖住一半了。”他的声音突然软下来，“我怕是...陪不了它多久了。”
明宇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抱着爷爷，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爷，你别胡说，你得看着这树长过村口的老槐，看着我娶媳妇，看着你的重孙子围着树跑。”
“好，好。”李卫国拍着他的背，“爷等着，爷等着。”
从那天起，明宇每天都回家。他把公司的业务调整了，尽量不加班，晚上就陪爷爷坐在香樟树下，听他讲过去的事：讲明宇出生那天的红糖小米粥，讲1998年的暴雨，讲李建业年轻时在广东打工的苦，讲秀芹刚嫁过来时，总爱在树下绣鞋垫。
树影在地上晃啊晃，把一家人的故事都织进了光影里。明宇突然明白，爷爷不是在守着树，是在守着这些故事，守着一家人的根。
冬天来的时候，明宇在树干上刻了道新痕，比去年又粗了一点。他让爷爷把手指放在刻痕上，拍了张照片，存在“年轮”相册里，备注写着：“爷的手，树的痕，都是时光的印。”
香樟树的叶子落了又长，树干上的刻痕多了一道又一道。他知道，不管将来走多远，不管岁月怎么变，只要这树还在，这些刻痕还在，家就还在，念想就还在。就像爷爷说的，一年一道印，清清楚楚，慢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