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潇潇脸色一沉,眼神愈发犀利起来……难不成是有人要阻止自己前往凉州?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自己瞬间否定,天子脚下,又是大理寺门前,谁敢造次。
“孙录事,来人意向不明,如有突发情况,可携带骸骨前往麟台。”
“大人,您…”
话音未落,那人策马已至近前。
身手十分敏捷,翻身下马的动作行云流水,落地稳健,脚下生根,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
“楚大人,耽误您几刻,我家老爷有请…”来人抱拳躬身,姿态谦卑,但言语间却又显得不卑不亢。
“你家老爷是谁?”楚潇潇不由得后撤半步,右手缓缓探入腰后,握住了“天驼尸刀”的刀柄,眼睛一直打量着面前这个不知来路之人。
来人并未慌乱或紧张,而是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块不起眼的木牌递给了她。
木牌上别无他物,只有用隶书刻就的一个“狄”字。
楚潇潇心中一凛,狄阁老在此时相召,必有深意,急忙回礼,“原是狄阁老的管家,失礼,请您前面带路…”
随后上车跟着来人一同离去……
马车并未驶向皇城宫阙,也没有朝着千益坊麟德殿的方向,而是径直穿过了几条相对安静的坊街和巷子,停在了积善坊狄仁杰的府邸侧门。
“楚大人,到了…”狄府管家从马背上跃下,来到楚潇潇的车驾前,四下看了一圈,这才沉声说道。
楚潇潇走下车,抬眼望去,府邸的外观并不显赫,根本不像是一个当朝宰辅所能配得上的庭院,与寻常官员的宅邸粗看之下也并无两样。
“阁老位居三品,居住环境竟如此简陋,果然是不一般啊…”
狄府管家并未吱声,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楚大人,您这边请…”
随着管家的指引,楚潇潇一路从侧门而入,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之前。
门前洒扫十分洁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并未看到半点青苔,两侧的花草树木包括假山上漫生的草本都被修剪的非常细致,整座宅邸透着一种沉稳内敛的气度,让人不由得心静气顺。
“楚大人,这边,老爷正在书房等您。”
“好,请您带路。”听到管家的提醒,楚潇潇才从周围的环境中缓过神来,急忙拱了拱手。
来到门前,管家轻叩门扉,随后缓缓推开,示意楚潇潇独自进入。
楚潇潇点了点头,深呼一口气,迈步走进了书房。
房内陈设古朴,四壁皆是书柜,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书墨味和淡淡的檀香味。
一五十多岁的老者,着一身灰色的常袍,此刻正站在窗前望着庭院内一株苍劲的古松,案上展着一张长卷,水墨丹青在其上呈现出一副秀丽的洛阳郊外山水图。
他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面容十分慈祥和蔼,嘴角浮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却有一丝令人折服的威仪。
而那一双眼睛,却如古井深潭一般深邃无边,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
“晚辈楚潇潇,见过狄阁老…”楚潇潇敛衽行礼,身体微微前倾。
此人正是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当朝宰辅,内史狄仁杰。
只见狄仁杰微微一笑,从窗边走到自己的书案前,示意她坐下,“潇潇不必多礼…快请坐…狄春呐…”
转头冲着门口高声喊道,“快给楚大人上茶,你这小厮,客人来了倒是躲在一边…”
不一会儿,刚刚在大理寺门前截下楚潇潇的管家推门而入,满脸堆笑,“老爷,小的哪敢呐…楚大人,您请用茶…”
随后转身离开了书房,将房门紧紧闭住,接着便听到院内响起他的声音:“所有人,撤出院子,在院外等候…”
楚潇潇心中一惊,狄大人屏退左右,莫不是有什么重大事情要安顿,腰背不由得挺直了几分。
狄仁杰见她这样紧张,摆了摆手,眯着眼笑道:“不要紧张,只是听闻你今晨便要西行远赴凉州,特叫那小厮在大理寺门前迎你,没有耽误你的行程吧?”
楚潇潇急忙起身,恭敬地答道,“阁老言重了,能得阁老教诲是潇潇的荣幸,至于行程嘛,不妨事,随时都可以出发的。”
话虽这样说,但凉州之行,兹事体大,她的心中不由得揣测着狄仁杰的意图。
“如此,那便好…”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温和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才慢慢说道:
“西北重镇,凉州为先,而那里的局势错综复杂,盘根错节,远非一桩骸骨案那么简单…”
“阁老的意思是?”楚潇潇顿感疑惑,听狄仁杰的话外音,似乎早已注意到凉州的情况。
狄仁杰语气平缓,脸上依旧是一副看不出任何变化的笑容,“马场、军械、边贸、突厥、朝堂…可以各方势力交织其间,水深浪急…此去,就是闯入龙潭虎穴,你可知其中凶险?”
楚潇潇面无表情,说话似平日里一般,却带着毫不动摇的决心,“潇潇明白,但冤死者的骸骨尚停留在大理寺,真相不明,纵然刀山火海,亦不敢退!”
“好一个奇女子!”听着她这番豪言壮语,狄仁杰虽表面对其赞赏有加,但眼神却几不可察地黯了一下,看向她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勾起了一些沉痛过往的回忆。
他轻轻叹息一声,声音也随着低沉了几分:“你父亲楚雄…性情刚直,能力卓著,在凉州十年,吐蕃、突厥秋毫不敢来犯,被皇帝称作‘西北庭柱’,可惜啊,实在可惜,天不假年,谁料想碎叶一战,楚雄竟然…”
他忽然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眼睛望向院中,目光悠远,过往的种种仍历历在目。
“说来也惭愧,当年他出事时,老夫远在洛阳,虽觉此事颇有蹊跷,但谁曾想契丹李尽忠率兵犯崇州,而朝中又…唉,诸多牵绊在身,竟未能深究下去,只道楚雄亡故,始终是老夫心中一桩憾事啊。”
楚潇潇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向狄仁杰,父亲去世后,朝中对此多是讳莫如深,鲜少有人如此清晰地表达过惋惜或者怀疑。
狄公所言,虽然看起来像是随口感慨,但在她听来,反倒是意有所指。
莫非…狄公与父亲当年交情匪浅?
不然,对于当年之事,狄公断然不会如此怀疑,而且,看这个架势,似乎其中另有隐情。
她强行压下心中激烈翻涌的情绪,谨慎道:“狄公的意思是?”
“啊,没什么,没什么,老夫只是提醒你一下…”狄仁杰却话锋一转,不再揪着往事深谈,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凉州,西北重镇,军事要冲,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此番查案,明处有凉州一众官吏,还有驻扎在西北的左威卫麾下诸军,似这些浮在表面的反倒很好应对,但暗地里恐有冷箭,须得步步为营…”
他略微顿了顿,接着说道:“破案不能仅凭自己的一腔热情,除了敏锐的洞察力之外,还要有在危急时刻能够自保的能力,当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就算是将案件线索斩断,也得首先保证自己活着,只要活着,线索总会再找到的。”
楚潇潇缓缓点着头,对狄仁杰的劝勉自然是要听从的。
“对了,还有一事老夫差点忘记了…”狄仁杰捋着自己的胡须,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嘴,“太子将东宫的魏铭臻擢升为凉州折冲府折冲都尉,保护你此行的安全,此人身手不凡,心思十分缜密,确是不可多得的得力臂助…”
“然其及同行金吾卫,终究是东宫的人,太子虽说现在是太子,但皇帝那边…”
狄仁杰欲言又止,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接着出言提醒道:“有些事情他可助你,可有些线,也可能会断在他手上,如何用其所长,避其所短,需要你随机决断,权衡后再行定夺。”
楚潇潇若有所思,良久才缓缓开口,“潇潇谨记狄公教诲,此番前去,一定处处小心,事事留意。”
狄仁杰的一番话,直接点明了魏铭臻的利用价值,同时也极为隐晦地表明了太子在面对凉州时处境尚且艰难。
至于魏铭臻此人,是敌是友,全在于自己的用法,他本人的立场,晦暗不明,楚潇潇当下心中有数,自然明白狄仁杰身处高位,有些话是不方便明说的。
随后,狄仁杰从袖中掏出一枚普通的铜符,递给了楚潇潇,“这枚符你收好,若在凉州遇到性命攸关的紧急危局,或是查到…”
此处,他再度斟酌言语,“与某些陈年旧事有关的线索时,觉得无人可以托付,可持此符,前往凉州城内的‘永丰仓’寻一位姓安的仓督,他可以给你提供些许便利。”
话音刚落,狄仁杰还是稍感不太放心,再度提醒道:“此物非到万不得已之时,断然不可轻易示人,切记,切记…”
陈年旧事?
无人可托?
楚潇潇伸手接过这枚铜符,符本虽轻,但却如泰山之石一般重重压在自己心头。
狄仁杰这番话,看似平常长辈对于晚辈的嘱咐,实则字字皆有千钧之力,句句暗藏凶险机锋。
“陈年旧事”这四个字在她的心中反复回荡。
究竟是什么样的陈年往事,需要当朝宰辅如此隐晦提及,甚至连太子对于这个地方都稍显忌惮,以至于狄公不惜动用自己埋藏很深的一条暗线。
几乎是在瞬间,她便将这四个字与父亲楚雄,与凉州,与那场语焉不详的碎叶城败绩联系在了一起。
狄公方才言语中对父亲的惋惜与当年未能深究的遗憾,绝非是对自己的客套话,他定然是知道些什么,或者说,怀疑过什么。
父亲当年“意外”中毒身亡,背后牵扯的恐怕绝非简简单单因碎叶城一战大败而归带来的权力斗争,亦或是个人恩怨。
而是足以震动朝堂,令狄仁杰这等人物都感到,甚至不得不暂且搁置的“旧事”。
同样,这也意味着,她一直苦苦追寻的父亲死亡真相,其水之深,其网之密,远超她的想象。
她原本以为只要是揪出下毒的凶手,或是查明军械走私的勾当,父亲的死因便能大白于天下。
但现在看来,父亲的死依狄公所言,很可能也只是这件事的冰山一角,其下隐藏着更为庞大的阴谋,而这个阴谋足以震动朝堂,令举国震惊。
至于“无人可托”这四个字,则是狄仁杰将她此行即将面临的处境点了出来,明确警告她:凉州之行,自己极大可能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魏铭臻代表太子,但狄公那句“有些线,也许会断”已经明确告诉自己,凉州有东宫都难以插手的地方,以至于太子极有可能不惜断掉线索,也要保全自己。
那么,如此一来,在凉州她还能相信谁呢?
凉州刺史?左威卫大将军?还是卫率府?
这些人,谁是太子的眼线,哪个又是梁王的门客,甚至于有没有皇帝的耳目,这些都未可知。
一瞬间,无数的线索在她眼前闪过。
父亲的死、骸骨上的突厥密文、凉州的龙潭虎穴、以及狄公这几句沉甸甸的嘱托…
她感觉到自己现在就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之前凭着一腔孤勇和对真相的痴迷决心请命凉州,现在看来,前路不仅是凶险的,更是充满了许多隐在暗处,令人难以察觉的陷阱。
真相的代价,或许比她最开始想象的更大,但正因如此,她才更加不能后退半步。
她将掌中的铜符握得更紧了些,缓缓抬起头,迎着狄仁杰能看透人心的深邃眼眸,再次郑重行礼,声音愈发坚定了许多:
“潇潇多谢阁老提点,此中深意,潇潇明白了…”
“去吧…”狄仁杰摆摆手,脸上的表情复杂,但双目慈和,“前路艰险,望你…珍重,老夫就在麟台等候你的好消息!”
楚潇潇退出书房,抬头望去,柔和的晨光透过云层正好洒在一朵傲然挺立的小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