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一路西行,气候愈发的干燥,景色也日渐荒凉。
魏铭臻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紧跟在他身后的不是金吾卫,而是寿春王的三个护卫。
秦岭的风卷起猩红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不断向西延伸的黄土官道,头时不时回瞥一下身后的人,眼神比刚出发时更加深沉了几分。
太子…寿春王…狄仁杰…楚潇潇…凉州…还有给自己下令的那个人…
各方势力因那几具刻满突厥文的骸骨而被卷入其中。
前方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呢?
真相?
还是陷阱?
他的嘴角不由得轻轻地抿了一下,一个冷冽的弧度转瞬即逝,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
与此同时,坐在车内的楚潇潇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偶尔擦拭一下她的“天驼尸刀”和“白骨银针”,全然不管身旁喋喋不休的李宪。
要说这个寿春王,果然如她所料…自洛阳城外三十里自己坐上他的车开始,嘴基本上就没有停过。
“潇潇大人…你看那远处的山像不像一个趴着的骆驼?”
“潇潇…我新得了一句‘大漠风尘日色昏’,你觉得下一句该如何对?”
“对了,潇潇,你渴不渴啊,我这儿有上好的剑南烧春…”
……
每每此时,楚潇潇要么干脆不予理会,要么就用一个“嗯”或者“哦”就打发了,有的时候被问得烦了,便冷冷地回应一句:
“王爷,下官需要思考案情,请您让嘴稍微休息一下,不要让它出声…”
李宪也不恼,碰了钉子就自己摸摸鼻子,笑嘻嘻地坐在一旁品着香茗,看着窗外山陕之地的景色,随后用不了多久又故态复萌。
大部分时间里,楚潇潇虽然比较反感他这种行为,但他的存在无疑于给这沉闷的旅途里,增添了一抹虽然聒噪,但却并不惹人厌的欢乐。
而魏铭臻则始终处于队前,沉默地履行着自己护卫的职责,手下的金吾卫也一直与寿春王的车驾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一路上安排宿营,布置岗哨,一切都显得井然有条,其极强的行军布阵能力,和应对不同地势条件下的举措,让楚潇潇时刻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不过,对于他而言,和楚潇潇的交流仅限于到某一处后的请示罢了,再无其他沟通。
只不过无人注意的时候,他的目光会有意无意地扫过李宪的马车,眼底深处闪烁着一股暗涌。
太子和那个人同时给自己下了命令,自己要做得便是在这夹缝中圆满完成自己的使命。
至于楚潇潇,用那个人的话来说…她既是棋子,也是钥匙,必要时,也可以是……弃子。
经过连续几日的跋涉,西行之路,愈发显得苍茫。
过了陇山,便算是真正进入了河西地界。
黄土高原上纵横的沟壑被开阔的戈壁荒原所取代,天空看起来更显高远。
这里的云层十分稀薄,日头盛时,阳光直直刺下来,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此地的风也变了味道,没有了洛阳那般温润,代替的是戈壁滩上漫天的风沙与沙丘草植的土腥味。
就连一路上未曾观赏过风景的楚潇潇,也在队伍出了大震关后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塞北沙陀凛冽风…儿时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潇潇乖,等爹爹回来,给你带最爱吃的‘毕罗’和‘酥乳’…”
这是父亲楚雄在出征碎叶前夜与自己说的话,也是最后一句…
一股酸涩瞬间涌上鼻腔,让她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眼角滑过一道晶莹的泪痕……
队伍最前方的魏铭臻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指挥若定,跨马前行,金吾卫的威严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只是越靠近凉州,他眼底的担忧便愈浓重了几分。
太子的人应该早已抵达凉州,先行布置,但是那个人…似乎还没有察觉到半点动作。
河西之地,水永远比看到的要深……
而寿春王李宪,倒是适应得极快,似乎真的将此行当做了采风。
也不在车上时刻缠着楚潇潇说一些没什么底蕴的诗词,反倒是时常策马扬鞭,奔腾在茫茫戈壁之上。
有时遇到些稍高的土丘,他还会纵马而立,极目远眺。
当然,少不了卖弄一下他那上不得台面的文采。
不过楚潇潇这相对轻松的环境中还是看出些许端倪。
李宪的护卫始终如影随形,双目中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只是这警惕的对象不是周围可能出现的危险,而是…魏铭臻率领的金吾卫。
有意为之?
还是无心之举?
亦或是…他知道些什么?
他…究竟是哪一边的人?
一连串的疑问在楚潇潇心底升起,转眼便被自己强行压了下去。
前路未知,凶险难测,她只得更加谨慎,静观其变。
凉州这一汪水,浑的让人心悸……
一日午后,车队正行在一段相对平坦的官道上,遥遥望去,已经隐约能够看到祁连山巅终年雪峰的轮廓。
似在天地之间筑起一道屏障,巍峨高耸,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一丝雪峰上的凛冽。
李宪策马来到自己的马车旁,用马鞭轻轻敲了敲车窗。
楚潇潇掀开帘子,露出半张冷清的脸,眉头微蹙,“王爷,您不是观赏这塞外风景了嘛,何事?”
李宪左右看了看,脸上全然没有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眼瞅着就要到凉州地界了,方才我让小七去探了探路,前方是一条岔路,若往北稍行数十里,便可经过山丹军马场,那可是朝廷在西北最大的军马场之一了,滋养的战马数不胜数…”
楚潇潇蹙着的眉头瞬间舒展开,眸光一闪,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虽然凉州马场是此行的目的地,但山丹军马场同样重要。
那些突厥密文中所提到的“凉州马场三十俊驹”,虽直接指向凉州,但谁又能保证,对方这个所指是不是仅仅局限于凉州一处,毕竟山丹也同属凉州管辖。
但她仍旧不动声色,“王爷的意思是?”
“既然来了,不如顺道去看看…”李宪挑了挑眉,“别忘了凉州的马大部分可是山丹供应的,说不定能有些意外收获…”
紧接着他将身子完全趴在马背上,脑袋凑近了车窗,沉声道:“凉州的风沙大,我们一头扎进去恐生意外,何不如先在外面瞧瞧风向再说。”
楚潇潇沉吟片刻,李宪时常不着调,但他每次严肃与自己交谈的事情,确都有些道理。
山丹军马场位居西北第一马场,规模宏大,若密文中的“凉州”指向整个凉州辖区,那在山丹一定会发现一些端倪。
更何况…自己等人突然造访,或许能够避开某些早有准备的视线。
“魏将军可知此事?”楚潇潇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瞥向队伍最前方那抹猩红。
“尚未告知…”李宪摇了摇头,“他是太子的人,而且我们一路上的行程都是由他安排妥当的,咱们突然改变路线,总要知会他一声的。”
随后他的嘴角又勾起那抹带有狡黠的弧度,“咱们是去‘体察民情,观摩军情’的,他总不能强行拦着吧,你说呢?”
楚潇潇看着他这一幅表情,心中了然…李宪这是打算直接以王爷的身份强压他执行命令,若魏铭臻有鬼,则断然不会痛快答应。
“好。”楚潇潇点了点头,眼眸瞬间沉了下来,“那便依王爷之意,只是…如何与魏将军分说,还需王爷出面。”
“好说,好说,包在本王身上。”李宪一拍胸脯,打马向着魏铭臻那边而去。
楚潇潇放下车帘,指尖轻轻在一旁的木案上叩击着,眼睛微闭。
山丹军马场…会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不一会儿,队伍的前进速度慢了下来,李宪爽朗的笑声从最前面清晰地传到楚潇潇的耳中。
“…魏将军,不必如此紧张嘛,本王久闻山丹军马场乃我朝骏骥之摇篮,西北战马一多半皆出于此,心向往之,前面不远处就是,不过多绕半日的路程,正好前去观摩一番…”
随后头一抬,将自己王爷的架势摆了出来,“我朝安宁系于西北,本王身为皇孙,来看看边军的风采,回京后也好当面向皇帝说道说道,难道…魏将军觉得此事不妥?”
说罢,趾高气扬地朝着魏铭臻一瞥,脸色一沉。
魏铭臻急忙将身体前倾,声音略显低沉,回答十分谨慎,但楚潇潇还是隐隐听出了他言语中存着一丝略微的停顿。
“王爷言重了,末将不敢,只是…我等奉命护送楚大人前往凉州查案,行程早有定例,凉州大小官员也已接到旨意,突然更改路线,只怕…”
“哼…本王当什么事呢,这等小事还需要如此啰嗦?”
李宪脸色不悦,当即打断了他,转身招呼自己的侍卫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枚金色的龙形符印。
“持本王印信,立即前往凉州传旨…就说本王经过长安时拜谒太宗陵寝,耽搁了两日,让凉州合众衙署多等候几日,不日楚大人便率队前往。”
“是!”那护卫接过符印的第一时间,缰绳一抽,朝着凉州方向策马飞奔而去。
李宪这时回过头,拍了拍魏铭臻的肩膀,“魏将军,不要这么死板,这件事情本王已经解决了,咱们可以安心前去了,你且放宽心,耽误不了多少时日,至多半日便回…”
“这…”魏铭臻还想说什么,抬头正遇上李宪如刀剑般犀利的眼神,连忙将头低下。
“魏将军,你得这样想,山丹军马场是西北军马的主要供给来源,说不定我们在那边也能找到些线索呢…”
紧接着故意朝着后面马车的方向提高了声音,“你说是不是啊,潇潇大人?”
车内的楚潇潇一阵无语,这个寿春王,拍着胸脯说自己解决,临了临了还把自己扯了进来。
她不得不再次掀开车帘,正迎着魏铭臻看过来的目光,语气平淡如常。
“既然途径此地,王爷也有代陛下巡视马场之意,我看,咱们就陪王爷走这一遭吧,或许对凉州之案有所裨益亦未可知呢,有劳魏将军安排…”
魏铭臻闻言眉头紧皱,目光在楚潇潇和李宪的脸上扫过。
李宪仍是摆出一副“本王真的只是想去看看军马”的无辜表情,而楚潇潇则是一贯的冷峻清冽,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眼下的情形让他不由得暗中思忖:
“这两人什么时候站在同一条船上了?”
“山丹军马场?沿途一路,军马场没有十座也有七八座了,为何单单选择这里?”
“是发现了什么?还是李宪真的只是一时兴起?”
“太子和那个人都将自己的人主要布置在了凉州,山丹这边…若是临时起意,倒确实可能打乱某些部署,但…也可能撞见点别的什么。”
他迅速权衡利弊…若强行拒绝一位王爷的“合理”要求,于礼不合,更别说奉旨查案的勘验使也点头同意了,若再这样僵持下去,只怕会惹人怀疑,不如顺势而为,加强监视便是了。
“既然王爷与楚大人都如此说了,那末将遵命便是。”魏铭臻恭敬地抱了抱拳,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这便安排前导,通知山丹军马场迎接王驾。”
他当即调转马头,准备前去下令,没想到李宪再一次拦住了他,“魏将军,不必如此麻烦,我们直接去就好,既然是视察,那便有个视察的样子,提前通知了山丹,只怕有些东西,我们就不那么容易看到了…”
魏铭臻面露难色,“王爷,这恐怕于礼不合吧…”
“无妨,出了事本王担着…”话音未落,抬手招呼小七和另一名侍卫率先走在前面。
而魏铭臻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默默跟在后面,转身的刹那,眼神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冷光。
低声对身旁一名心腹金吾卫吩咐了几句,那名金吾卫立刻点了点头,悄然落在队伍最后,将腰间别着的一枚腰带扣,趁人不注意扔在了道旁。
随后车队改变了方向,朝着北面的山丹军马场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