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胸中自有万千诗篇,信手拈来便是。
“有了。”
“快!顾岩,取笔墨纸砚来!”温流激动地催促。
“不必。”
沈平却笑着摆了摆手,那份从容与洒脱,让顾岩取笔的动作都为之一滞。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亭边,任由湖面的晚风吹拂衣袂。
此时天色渐暗,远处的晚霞将湖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
他举起手中的酒杯,遥遥对着湖光山色,目光悠远,仿佛在邀请这天地与他共饮。
接着,他用一种极为闲适、仿佛与老友闲话家常的语气,缓缓吟诵而出: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诗句简单至极,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奥的典故,却像一双温暖的手,瞬间抚平了人心。
那新酿米酒上的绿色浮沫,那烧得正旺的红泥小火炉,那风雪欲来的傍晚,和那一句轻声的问询……一幅生动而温暖的画面,就这么在所有人脑海中铺展开来。
亭中,一时寂静无声。
顾岩呆立当场,手中的酒壶险些滑落。
他苦心孤诣追求的诗词意境,雕琢的字句,在这首随口而出的“小诗”面前,竟显得如此刻意,如此苍白。
这种不拘一格,这种浑然天成的才情,让他心头巨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与敬畏油然而生。
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或许都无法企及沈平的境界。
“好!好啊!好一个‘能饮一杯无’!”
温流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红光,他指着沈平,声音都有些颤抖。
“这才是诗!这才是真正的好诗!它不是写给别人看的,它是从心里流出来的!是敬朋友,敬生活!沈小友,你这首诗,比老夫喝过的任何美酒,都更醉人!”
林墨时深邃的眼眸中,此刻也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看着沈平的背影,眼神复杂难明。
此子……作诗当真如呼吸饮水一般,无需构思,无需雕琢,全凭心意。
这份任性,这份洒脱,正是天下所有文人梦寐以求,却又求之不得的最高境界。
有了这首绝妙小诗助兴,酒兴更浓。
几瓶佳酿轮番上阵,连林墨时都多喝了几杯。
温流更是喝得酩酊大罪,抱着酒瓶,一会儿笑,一会儿唱,彻底放飞了自我。
沈平只喝了三杯,便觉天旋地转。
他到底不是酒场老手,这具身体的酒力更是浅薄得可怜,此刻已是满脸红晕,眼神迷离,晕晕乎乎地靠在了亭柱上。
望江亭边,酒阑人散。
林墨时唤来下人,将醉得不省人事的温流和摇摇晃晃的沈平分别扶去客房歇息。
待一切安排妥当,他才转身,对一直沉默着跟在身后的顾岩递了个眼色。
“岩儿,随我来。”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回到了那间清雅的竹屋。
林墨时在主位坐下,亲手烹了一壶醒酒茶,袅袅的茶香渐渐驱散了屋内的酒气。
他看着自己这位最得意的弟子,见他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迷茫与颓然,不由得轻叹一声。
“还在想沈平的诗?”
顾岩躬身一揖,声音苦涩。
“弟子……自愧不如。弟子的诗,是苦心‘做’出来的。而沈公子的诗,是随心‘淌’出来的。其中差距,判若云泥。”
“你能看到这一层,说明你尚未被骄傲蒙蔽心智。”
林墨时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语气平静,却字字珠玑。
“他作诗,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看似随意,实则已臻化境。这便是无招胜有招。岩儿,你的才情与勤奋,为师都看在眼里。你的诗词,工整、华美,如精雕细琢的楼阁。但它太满了,太刻意了。”
林墨时端起茶杯,目光深远。
“你总想着如何用最华丽的词语去描绘风景,却忘了,最动人的风景,往往就在一句最朴实的话里。记住,文道之极,不是炫技,而是返璞归真。你要学的,不是他的词,而是他的心。”
“他的心……”顾岩喃喃自语,眼前又浮现出沈平在亭边举杯邀天地的洒脱背影。
林墨时见他有所悟,眼中掠过一丝欣慰,随即又添了几分深邃的感慨。
“此子在莒南县蛰伏十数年,顶着一个纨绔的恶名,却不辩不争。老夫原以为是破罐子破摔,如今看来,却是他根本未将这些虚名放在心上。不求名,不逐利,故而诗出本心,浑然天成。”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断然。
“此等心性,此等才华,藏是藏不住的。他名扬天下,不过是早晚之事。”
这番评价,已是高到了极致。
顾岩心中再无半分嫉妒,只剩下纯粹的敬佩与向往。
他猛地抬头,眼中重新燃起光亮,对着林墨时郑重一揖。
“老师教诲,弟子铭记在心!待沈公子的云梦阁开张,弟子想……想亲自过去看看,学一学他那份入世的从容。”
“善。”
林墨时满意地点头,这才是他想看到的弟子。
可就在他点头的瞬间,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昨夜温流那张醉醺醺的脸,以及那句几乎是吼出来的话:“林墨时!这等璞玉,你不收,老夫可就抢了!”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的?
似乎是冷着脸,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胡闹”。
现在想来……
林墨时端着茶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
心头,竟涌上一股名为“悔不当初”的烦闷。
这等经天纬地之才,自己竟因一时偏见,亲手将他推了出去!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故作平静地嘱咐。
“你去便去,只是……老夫与他论交之事,莫要对外人提起。”
顾岩何等聪慧,一抬眼便瞥见老师眼中一闪而过的懊恼与别扭。
他心中了然,却不敢点破。
老师这是……后悔了?
后悔将这天大的机缘拒之门外,又拉不下脸来承认。
他立刻垂下眼帘,恭敬应承。
“弟子明白。”
“嗯。”
林墨时仍是嘴硬,多解释了一句,仿佛是在说服自己,“老夫只是不喜被俗事叨扰,免得外面的人以为我们碧桐书院也爱追名逐利。”
顾岩心中暗笑,只得点头称是,将老师那点可怜的骄傲小心翼翼地维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