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时猛地抬头,眼神灼灼地盯着那家仆,声音都有些颤抖。
“此诗……可是温流所作?”
家仆垂首,语气平静无波,却吐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回宗师,此诗乃沈家公子沈平所作。”
“……”
一瞬间,天地俱静。
风声,鸟鸣,马儿啃草的声音,似乎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林墨时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顾岩更是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脑中一片空白。
那家仆见已送到,躬身一揖,便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许久,一阵风吹过,将林墨时手中滑落的宣纸卷起,飘落在地。
他像是才从梦中惊醒,猛地弯腰,珍而重之地将宣纸捡起,仿佛捧着的是稀世珍宝。
他再次低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品读。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喃喃念着,每念一句,脸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
当看到“温夫子,高屹兄,将进酒,杯莫停”时,他心口一痛,如被重锤猛击!
温夫子……高屹兄……
“我看走眼了……我当真看走眼了啊!”
林墨时仰天长叹,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懊悔与苦涩。
他想起了温流那张嘲讽的笑脸,想起了自己那番关于“灵感”的论断。
何其可笑!
昙花一现?难于登天?
这哪里是昙花一现!这分明是皓月当空,光耀千古!
他错过的,不是一块璞玉。
他错过的,是一座足以开宗立派的金山!
是一次能将自己的名字,与这不朽诗篇永远刻在一起的、千载难逢的机缘!
若是……若是当初他收下了沈平……
那么今日,这诗中留名的,便该是他林墨时!
悔恨如毒蛇,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半晌,他看着身旁依旧失魂落魄的弟子,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
他挺直了腰杆,脸上恢复了几分宗师的矜持,只是那语气,怎么听都有些发酸。
“哼,不就是一首诗么。”
他将宣纸小心翼翼地卷好,收入袖中,嘴硬道。
“温流与高屹,就算借此诗名垂青史,那也不过是虚名罢了!我辈文人,当以自身德行文章传世,岂能只靠弟子的一首诗!”
林墨时的话音掷地有声,仿佛在说服自己,更像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台阶。
顾岩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恭顺受教的模样。
心中却在无声地呐喊。
老师,您这脸都快青了,嘴唇哆嗦得比亭外的柳条还厉害,这话说出来,您自己信吗?
德行文章?
那首《将进酒》,字字句句都透着一股足以穿透千古的豪情与风骨,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文章?这难道不是最真的德行?
林墨时拂袖,又强行挽尊。
“况且,诗词歌赋,终究是小道。锦上添花可以,却不能治国安邦,不能利济苍生。我辈读书人,当心怀天下,岂能沉湎于此等风雅之事?”
顾岩依旧躬身应是:“恩师教诲的是。”
心里却腹诽得更厉害了。
您老人家要是真这么想,刚才就不会因为温太傅府上送来一卷诗,就激动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了。
他愈发觉得,自己这位恩师,在“沈平”这个名字面前,已经失了宗师该有的气度。
反倒是那位沈公子,形象在他心中愈发高大起来。
另一边,沈平可不知道自己又在文坛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一溜烟跑回府中,本想直接回自己院子睡个回笼觉,却在穿过月洞门时,被早已等候在此的赵氏一把揪住了耳朵。
“你这孩子!又去喝得酩酊大醉!”
赵氏嘴上嗔怪,眼里却满是心疼。
她不由分说,强行将一碗黑乎乎、甜得发腻的醒酒汤灌进了沈平嘴里。
沈平被那股味道呛得直皱眉,却也只能乖乖喝下。
他知道,这是继母最直接的关爱。
应付完赵氏的盘问,他寻了个借口,又脚底抹油般地溜出了府门,直奔云梦阁而去。
今日新酒初成,正是打响名声的好时候,他可没工夫在家睡大觉。
云梦阁门前,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颇为华丽的马车。
楠木为梁,锦缎为帘,车辕上雕着精致的瑞兽纹样,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车帘掀开,一个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袅袅娜娜地走了下来。
是明嫣。
不得不说,明嫣生得确实动人。
明眸皓齿,身段窈窕,行走间自有一股弱柳扶风的娇柔。
若是换做旁人,恐怕早已心神摇曳。
但沈平的目光却是一片清冷,没有半分波澜。
他脑海里闪过的,是那个嚣张跋扈、要溺死吴云、视人命如草芥的明家小舅子。
有那样一个弟弟,再美的皮囊,在他看来也不过是蛇蝎的伪装。
明嫣显然也看到了他,眼睛一亮,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亲昵又略带娇嗔的笑容。
“沈郎,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恼了我,再也不愿见我了呢。”
她的声音又软又糯,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退婚那回事。
沈平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都退婚了,还寻来作甚?
他还没开口,明嫣便又往前凑近一步,一股香风扑面而来。
“我知道,退婚之事让你伤心了。可那也是无奈之举。就算我们做不成夫妻,难道连兄妹也做不成了吗?就像以前那样,你待我好,我也记着你的情。”
她说着,眼圈微微泛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沈平差点气笑了。
以前?
以前不就是你明大小姐,把原身当成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
一边享受着原身的殷勤和钱财,一边又在人前故作清高,摆出一副被纨绔纠缠的无辜姿态,将他的尊严踩在脚下。
现在倒好,一句“无奈之举”,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明嫣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沈平的冷淡,她自顾自地抬起眼,目光落在云梦阁的牌匾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叹与幽怨。
“你的酒,我听思妤她们说起过,当真是神仙佳酿呢。连王家哥哥都赞不绝口。沈郎这般才华,也不知是为哪家的妹妹,才肯费这番心思的?”
她的眼神瞟向沈平,嘴角噙着得意的浅笑。
在她看来,答案不言而喻。
莒南县谁不知道沈平对自己痴心一片?这酒,自然是为她酿的。
她等着,等着沈平像从前一样,被她一句话撩拨得心神荡漾,然后巴巴地将最好的酒送到自己面前,以博美人一笑。
她听说了,刘思妤她们都有幸品尝过,甚至连一些有家室的夫人们都买到了,唯独她这个“正主儿”没有,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今日她纡尊降贵,主动上门,沈平还不该感恩戴德?
然而,沈平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明小姐想多了。”
他的声音平淡如水,不起一丝涟漪。
“我开门做生意,自然是为了赚钱。难道还是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