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韫直到走出了房间的那一刹,脑袋都仍旧恍惚着没能回过神来。
她觉着自己的身子飘忽忽的,两腿绵软着,像是在踩着什么绝世难求的一场美梦。
她就那样魂儿一般带着小公主飘出院门,复又沿着那铺满了石子的小路拐上了游廊。
姬明昭注意到,原本守在她院外的那群武卫不知在何时悄悄撤了个干净——想来是崔谨时手里攥着的这些力量当真见不得光,他估摸着今晨会有她父皇的人来,便让他们提前退下去了……就是不知道,他清不清楚今早来的,就是她父皇本人。
……不过先太子旧部豢养私兵这事,她倒是可以先略微记上一把,万一来日出了什么差池,这一点,说不定还能派上些大用。
幼童想着轻巧地一压下颌——虽说她如今对她那老子也不剩多少父女亲情在了,但谁会介意坐山观虎斗呢?
“殿、殿下,前面就是家父同方丈借用的那个禅房了。”小姑娘稍含怯意的声音陡然拉回她的神思,姬明昭循声抬眼,果然瞧见了那半开着的屋门内隐约透出来的一方影子。
“好。”幼童见此颔首,遂等待起那引路的姑娘上前敲门。
孰料崔令韫此时却踟蹰着不敢再往前去了,她看着她脸上的犹疑与胆怯,禁不住微微皱了眉头:“你害怕?”
“有、有一点的,殿下。”小姑娘支吾着瑟缩起脖子,她承认,她爹平素是她心头一片挥不去的霾,“父亲他、他总是很冷漠,臣女,臣女的确有点怕他。”
“没关系的,崔姑娘。”姬明昭抓着小姑娘的手臂微一正色,“从今往后,有本宫在你身后,你不必怕他。”
“呜呜……殿下。”崔令韫嗡嗡着又憋了个眼泪汪汪,她眨着眼望着面前比她还矮上一些、小上一些的孩子,少顷终于鼓足了勇气,重重地一点脑袋,“好!那那那……那臣女去了!”
“嗯。”小公主满面欣慰,她注视着她慎之又慎地迈动了步子,恍若是亲眼见着她翻过了一座她从前越不去的山——
“爹,您在吗?”崔令韫大着胆子叩响了门扉,她的声线尾端隐隐还藏着一线的颤,敲门的响动也是半闷着,带着股说不出是软还是塌的绵。
“进。”不多时,那屋中传来男人平静而不起分毫波澜的淡漠音调,小姑娘闻此不自觉偷偷松出口气来。
“令韫,你这会怎么过来了……咦?殿下。”书桌后垂头翻阅着卷宗的崔谨时闻声抬头,瞳中原本悬着的两分不耐,却又在瞧见幼童的刹那立时散了个干净。
“微臣,参见殿下。”放了卷宗的男人急忙起身,行过礼,还不忘出言支使了自家女儿,“——令韫,还不快去给殿下沏茶!”
崔令韫听到她爹的动静,近乎本能地便想有所动作。
谁曾想,这次不待她抬起腿来,幼童就先一把拦住了她。
“不用了。”姬明昭目色微暗,“崔大人,今日,是本宫请崔姑娘带本宫来此寻你的。”
“啊……怪不得微臣这蠢钝的女儿今天冷不防还灵光了些……原来是有殿下提点。”崔谨时应声稍显惊讶的一吊眉梢,随即沉吟着冲小姑娘挥了手,“那好吧,令韫,这里暂时没你事了,你且下去——为父与殿下还有些要事要谈。”
“是。”崔令韫闻言如获大赦,她一福身子,作势便要先行告退。
——于现在的她而言,让她这般近距离的与她爹共处一室,委实还是忒困难了点,可姬明昭却似是对她这时间的表现并不满意:“不必出去,崔姑娘。”
“你就随着本宫,留在这里便好。”
幼童拿眼神示意崔令韫不许离开,被夹在君父二者中间的小姑娘听罢,一时禁不住有些不知所措。
——她好像该听殿下的,但她又真的很怕她爹。
“殿下,这……令韫她还是个孩子,”崔谨时见状亦不由跟着颇觉为难的拧巴了眉头,“把她留在这……恐也没什么用处罢?”
——说不得,还得因为胆小而坏了他们的大事。
男人神情甚是复杂的乜了崔令韫一眼,这一眼,顿时令小姑娘本就局促不安的模样变得越发局促不堪。
姬明昭循声但笑:“崔大人,本宫说的是让崔姑娘留下。”
“而且,崔大人你别忘了,本宫,也‘只’是个孩子。”
——她的年纪,甚至比崔令韫还要小上个一岁两岁。
“若按大人方才的意思,难不成,崔大人是觉着本宫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幼童说着缓缓眯了眼睛,她面上虽挂着笑,可瞳底却结着团凉飕飕的冰。
崔谨时听见那话,头上的冷汗都霎时绷不住地砸下来了,他连忙再度恭恭敬敬地与人端了两手:“微臣惶恐,还请殿下明鉴——殿下,您天资聪颖,又怎会是寻常孩童?”
“微臣不过是怕小女她……怕小女……”男人绞尽脑汁扒拉着合适的说辞,转眸时他余光却陡然瞥见了幼童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于是他知道这是姬明昭心意已决,便只得沉默下来,旋即不情不愿地泄出声怅然的叹:“罢了,令韫。”
“既是殿下的命令……那你便先留在这罢。”自觉已无法拗得过幼童的崔谨时面色复杂得愈发厉害,“只有一点。”
“待会我与殿下商讨之时,你切不可随意插话。”
“女儿明白。”崔令韫讷讷应着,言讫立马搬了只小凳,飞速将自己塞进屋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她眼底藏着点点羞愧。
——她知道,殿下肯定是希望她就坐在她旁边的,可她真的没有那个胆子。
……算了,来日方长。
瞅见小姑娘动作的姬明昭面皮皱巴了一瞬,她原是打算把她从那里面薅出来的,但她想着冰冻三尺,又非一日之寒,便由着她去了。
“崔大人,你也起来罢。”幼童无声叹气,一面假咳着将目光重新转投到那拱着手、低着头的男人身上。
她回想起她早上时的那段遭遇,依然会不受控地感到一阵窒息:“今早五更,我父皇已然带着国师来过了。”
“——这一局,确乎是本宫输了。”
“啊……果然。”崔谨时一愣,旋即胸中猛地涌现出一阵狂喜,他勉强压抑着,竭力维持着他一贯的那派滴水不漏,“那,殿下,咱们先前说的……”
“所以本宫用过早膳就立马来寻你了。”姬明昭不假思索,话毕骤然调转了话锋,她抬了手,遥遥指向屋内的那一处角落。
“不过,在开始之前,崔大人,本宫还需要你去办一件事。”
“——本宫,想让你给崔姑娘去请来个好一点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