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说笑了。”崔谨时闻言不自觉当场麻透了半边头皮,他垂了眼,喉结几不可察地上下滚了滚,“微臣不敢。”
姬明昭对此不置可否,她只似笑非笑地抬头深深望了眼那恭立屋中的父女二人,遂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院子。
被人明牌敲打过一番的男人低了脑袋,直到那孩子的影子彻底消失在小路尽头,他方才神色复杂非常地转头看向自家女儿:
“……我真没想到,最后被殿下选中的那个,竟会是你。”
崔令韫听罢没敢作声,只默默垂头揪紧了自己的袖口。
上好的缎面掐在手上,这会利得像是刀子,割得她指尖生疼。
——他们方才说的话她都听懂了,她也知道她父亲这时间为什么会与她提起这个。
他从一开始就看好的,从来都是她的兄长,而她,不过恰好是被他顺手带过来的那一个。
——他不会舍得让她那些自小被娇惯大的妹妹们吃苦受累的,但殿下受此重创之事,又不能轻易为他人知晓。
所以,他只能选择带上她,带上她这个既不会撒娇、也没有用处的女儿。
“我以为文成的年龄稍大一些,性子也更成熟稳重,”没能听到人半点答复的崔谨时顾自叨念起了他最开始的打算,“会更容易得到殿下的青睐。”
“哪想到……他居然会被那老道吓得一睡两天都不见醒。”
“……罢了,都是命。”他说着猝然长叹,而后颓然瘫坐下来,将自己缩进那张带着扶手的圈椅。
他眉间夹杂着一线疲倦,神情却认真得厉害。
“令韫,”崔谨时扬声轻唤,“殿下天资出众,性情又足够坚韧果敢——她的前途远着,来日也会是个很好的君主。”
“你且跟着她,尽心竭力辅佐着她罢。”
——也许,未来的某一日,他们崔家的兴衰荣辱,还真能被牵系在这个女儿身上。
男人想着轻晃了眼珠,一面重新审视起了他那看着仍旧胆小怯懦又不成器的女儿。
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意识到,这孩子或许也没他从前想的那般蠢钝不堪,否则,心智比之成人都不逊半分的殿下,又怎会这样看重于她?
——他之前是不是漏了什么?
崔谨时如是思索着拨弄了下指头,那边的崔令韫听过此话沉默良久,半晌方缓而慢的翕动了嘴唇:“女儿明白。”
“嗯,你知道就好,令韫,这没你的……”
“不过,爹——”
“有件事,女儿一直想不明白。”平素以一副乖顺模样示人的小姑娘鼓足勇气,大着胆子仰起了脑袋,“您能给女儿解答下吗?”
冷不防被人打断了的崔谨时倒不曾生气,他这功夫只觉着分外新奇:“说来听听。”
“您对女儿……”崔令韫的心脏怦怦起了鼓,她开口时那声线的尾音都隐隐发了颤,“为什么总是那么严厉呢?”
“什么?”男人应声一愣,他眼中浮现出明晃晃的不可思议——那样子恍若是他刚听到了个什么天大的笑话。
“女儿想问,您为什么总是那么严厉。”小姑娘的齿关微微颤抖,但有了第一次打头,她在第二次抛出这问题时,那话说得显然见的顺畅多了。
“我?严厉?”崔谨时惊诧不已,一时都有些坐不住了,下意识端直了身子,“我严厉吗?”
“我哪里严厉了?!”
“您有的,很严。”崔令韫不假思索,想到她平常遭受到底那些训斥与冷遇,她的眼眶不受控地便泛了红,她感到自己腹内的委屈多得像要淌出来,“爹,您总是在斥责女儿。”
“——女儿好像从没在您口中听到哪怕是一句的夸奖。”
“一点都没有——这让女儿觉得自己仿佛从来都没做对过什么一样。”
“斥责……好吧,你要这么说,那我的确是经常训你。”崔谨时微感头疼地伸手抓抓脑袋,“可那也是因为,你确实每回做得都不如人意啊!”
“——同样的事,同样的问题,文成回答得总是比你要更好一些……而且文成是我的长子,你是长女,我对你们的要求从来都是一样的,令韫。”
“我并没有期望过你们能像殿下那般早慧。”男人说着皱巴了双眉,“为父只是希望你们能像曾经的我一样——你们能做到我在你们这个年纪,能做到的东西就可以了。”
“这并不困难——我对你们就只有这点要求。”
“原来……原来是这样……”骤然得知了那真相的崔令韫喃喃自语,她怔怔盯着那书桌后坐着的她的父亲,突的无声笑开。
“原来、原来只是因为这样——”
她蹙眉弯起了眼睛,想要咧嘴时,有水雾刹那模糊了她的视线。
崔谨时被她那古怪的样子盯得有些不大自在,他颇为不适地轻轻扭动了下身子:“令韫,你那是什么表情?”
“想笑,但又有点笑不出来。”笑着笑着都快哭出来的小姑娘回答得甚是老实,“爹,女儿突然觉得这很可笑。”
男人满面不解:“为什么?”
“因为——”崔令韫慢吞吞拖长了语调,“女儿从没学过您之前问过的那些东西。”
“在家中,哥哥和女儿学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夫子们教给哥哥的是经史子集,是君子六艺;但轮到女儿时,女儿能看到的就只有女四书,能学到的也只有女红和琴棋。”
“女四书,爹,您知道女四书是什么吗?”小姑娘的眼角笑出大片的泪花,“是《女诫》、《女论语》,《内训》和《女范捷录》。”
“女夫子和娘亲教给女儿的从来都是温驯、恭顺,谦让——至多加一个如何执掌中馈,如何管理内宅。”
“她们说,女儿身为少卿府的长女要端庄持重,要不争不抢,不出风头。”
“您知道,什么叫‘不争不抢’吗?”崔令韫追问着,她不待男人回答,便顾自继续开了口。
“——哥哥回答好了的问题,女儿就不能再回答了;哥哥没能答出来的问题,女儿也不能抢着去答,去落他的面子。”
“当然,您提出来的那些问题,女儿本来也不是个个都能答得出来——因为我没学过,没有人教给我过这些。”
“爹,女儿确实没有殿下那样的天纵之资。”
“所以您说,从没学过这些的女儿,又如何能做得像您当初一样好?”
最后这句她几乎是在质问,喉咙中满含了冲天的怨——她想到自己多年以来遭受到的冷待,竟只是因着这个,她就禁不住地想要放声大笑!
——多可笑啊。
这问题的答案多可笑。
笑够了的崔令韫安静下来,她摆出她往日做惯了的那派拘谨胆怯,眉目低垂着,让人看不清面容。
头回见识到她这一面的崔谨时定定锁紧了小姑娘的发顶,有迷茫、错愕与困惑挣扎着在他眼中流窜而过。
最终,他的眼瞳在一片混乱里恢复了沉寂,他抿着嘴提起了桌上的一截笔杆:
“……我即刻着人为你重新请两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