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往常那么有分寸的一个人,今天咋还突然把自己喝成了这样?”
街边酒楼,一群锦衣华服的纨绔公子费力搀扶着一喝得烂醉的同伴朝屋外走去,穹隆之上,黑沉沉的浓云遮掩了整个天幕,空中不时落下些零散的雨星。
“而且这人平常瞧着瘦瘦长长的一条,拖起来怎么就能这么沉?”
“嘿!怀瑜兄,怀瑜兄?醒醒,醒醒,快醒醒!”那扶着人的公子不满抱怨,话说完又大力摇晃起了那状似已快昏过去了清瘦少年。
孰料那人非但不曾有所动静,反倒愈发将头压了个又低又沉,那公子心下一急,索性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脑袋:“萧怀瑜!赶紧醒醒!”
“啧……王老四你拍瓜呢。”头顶猝不及防挨了一记的萧珩吃痛,当即龇着口白牙,蒙叨叨强睁了一双眼,“干嘛?”
“你们家的侍卫小厮呢?”那被称为“王老四”的纨绔公子见状一喜,连忙上手扒拉着撑开他的眼皮,“街上的酒馆都打烊了——咱们得回家了!”
“侍卫……小厮?”喝多了酒、脑瓜一时转不过弯来的少年缓了缓,半晌方慢吞吞地眨了眼睛,“我以为你们要玩到后半夜……就让他们都先回去了。”
“好么,后半夜!怀瑜兄,你这还真是敢想……不对,这话应该说,我倒是想玩,可你看我家那一群的豺狼虎豹……我有那个心,我敢有那个胆嘛!”那公子捶胸顿足,话毕举目望天,伸手猛地抹了把自己的鼻子。
“不过话说回来,怀瑜兄,你这提前把人都喊回去了……又该怎么回家啊?用不用兄弟几个送你一程,还是派个人上你家先喊一个马夫来?”
“那不用了,我爹不大喜欢看我跟你们几个混在一起。”萧珩皱眉摇头,边说边松开自己身侧的一名纨绔,扶着墙慢慢站正了身子,“还是我自己走回去吧——反正就两条街,也没多远。”
“萧将军那……咳,那倒是。”那公子被他这话堵了个哑口无言——回想起定北将军府里养着的那两尊大神,他这后脖颈子无端便是一阵发冷,激得他忙不迭耸着两肩瑟缩了脖子。
——别说,他还真不想看到那揍起谁来都绝不手软的萧大将军。
“但那什么,怀瑜兄,话虽如此……可你都喝成这样了,确定自己还能走得回去吗?”另一眼神稍清明些的纨绔满面忧心忡忡,“要不还是我们送送你吧,这天瞧着也快下雨了。”
“没事,放心,我没醉,真没醉——”萧珩摆手,言讫像每个不承认自己喝醉了的醉鬼一样,顾自执着着一头扎进那愈渐下大了的雨丝里面,临走还不忘回身与众人挥了挥衣袖,“行了,你们几个自己回去吧,不用管我。”
“那、那那我们可真走了啊——”不大放心、却又着实畏惧萧大将军的纨绔们犹犹豫豫,“你自己注意点别走岔了路!”
“好——知道了——”少年拖拉着扬高了声线,一面晃荡着又甩了把脑袋——他今天是没少喝酒,但那些酒,倒也不至于真让他醉得那样厉害。
——他就是想找个借口在雨里走走。
找个借口自己走走。
萧珩垂眼盯紧了地上那半干半湿的青石板面,自云端坠下的雨珠滴滴答答打上头顶,反让他那被酒气熏蒙了的脑子又多了三分清明。
他抬起那双半是醉意又半是清醒的黑瞳望向了长街尽头,整个人游魂一样在大道上四处乱逛。
……殿下啊。
他五岁那年就见过她。
少年慢慢、慢慢放远了自己的思绪,实际上,五岁那年随爹娘进宫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他早都忘了,但娘亲他们总说,他当年见了还在襁褓里的宸宁公主,只一眼,就哭着喊着要把人家抢回去当自己妹妹。
临回家的那会,他还死扒着长乐宫的大门不肯松手,最后硬是被他老爹原地活打了一顿,才不情不愿地老实下来。
……这一段,他从前一直是当作乐子听听了事,直到十年前,年将十岁的他又跟着爹娘进了趟宫,他方意识到,他们从前说的或许都是真的。
……因为那一天,他又在御花园里遇到了被人推下水了的殿下。
萧珩稍显痛苦地抬手捂紧了自己的额头,那过量的酒气到底是有些蒙住了他的脑子,让他思绪断断续续不大分明。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记得他当年终竟是怀揣着怎样情绪跳下的水。
他只记得当时他的大脑“嗡”的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本能在那一瞬甚至快过了思维一步——等他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他竟已然将人带到岸上来了。
再后来……他看着那浑身湿透的孩子越想越气,冬日的池水是何等的寒凉刺骨,被水浸透的冬衣对一个刚五岁的小姑娘而言,又是何等的重量!
——他们那分明就是想要了她的命!
于是冲动之下他对着那两个不知轻重的皇子动了手……若非宫里的婢女内监们反应得够快,他险些就要把他们也一同扔到那都快结了冰碴的池水里面了。
至于八年前。
其实……那天是他把她抱回的车子,也没敢真让她就那样瘫倒在那台阶上。
但是一个身受重伤的七岁孩子实在太难抱了,他不敢用力,又担心会把她给摔倒地上。
他是一点一点,快步挪着上的马车,那夜偷翻出军营给她送药的时候,他还绞尽脑汁,想了整一路的合适借口。
虽然……他一路上想出来了那么多的借口,到最后好像也只用上了一条。
还有今天街上的那一眼。
萧珩的面色看起来比方才难过得越发厉害,某种无名的情愫涌上喉头,逼得他眼眶发烫,胸口也闷堵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那究竟是谁动的手,但他看得出来,她身上有伤。
……堂堂一国公主,为什么身上总是有伤?
少年颤巍巍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面皮,想到姬明昭那一身不知从何而来的大伤小伤,他心脏就哆嗦得直门儿发慌。
……那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萧珩的眼瞳晃了又晃,胡思乱想之间,巷子里有刀剑出鞘的嗡鸣声陡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身为习武之人的本能令他立刻小心翼翼屏起了呼吸,而后他放轻了步子,蹑手蹑脚地向着那巷尾踱去。
这年头……还有人敢在京中动武?
少年的思绪飘了又飘,半醉半醒中他扶着砖墙,悄悄向内探出了半只眼睛——
微凉的雨水碎在剑上,溅射出冷冽的雪光,奔流的赤色又伴着雨丝勾勒出巷尾里那道纤细的影子。
他蹙眉看着那令他倍感眼熟的影子,发了懵的脑子钝钝的转不过弯。
某一瞬,那巷尾处执着剑的少女倏然转头,落地的春雷映得她眉眼艳如鬼魅,萧珩盯着她的面容怔怔睁大了眼珠——
他的酒,突地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