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殿下?
殿下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萧珩不可置信地微微向后退开半寸,视线自少女那神情冷冽的眉眼间逡巡而过,又下意识转向了地面。
那里,一具生得五大三粗,看着不像他们大鄢人士、反倒更像是戎鞑胡人的尸体静静躺在了她的脚底,他身上致命的伤口干净而又利落,尚未冷透的血液随着那雨水蜿蜒奔涌,眨眼覆满了整个巷尾——
死的那个……是戎鞑的细作?
少年人的呼吸不受控地有着瞬间的迟滞,那边执剑而立的少女像是陡然抓住了他这个破绽,当即翻手旋身,猛地掷出了掌中长剑!
“噌——”
意识到自己已然暴露了的萧珩立地闪身暴退,那剑锋却照旧险险擦过了他的面颊,轻易削断了他鬓边被雨打透了的几根碎发!
好快的剑!
萧珩心下陡然一空,足尖一点,忙不迭就近选了个合适的藏身之处。
那一击空掷了的长剑“叮”的一声钉入石板,剑身在雨中震颤嗡鸣着,飞溅出段段散碎的光。
“怎么了?殿下。”自始至终都没能觉察到那巷口究竟发生了什么的追月面色微微凝重,“需要属下派人将此地搜查一番吗?”
追月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大,但落在这空寂无人的雨夜里却显得额外清晰。
于是那将自己整个身子都塞进路边杂物堆里的少年闻此愈发小心调整了呼吸,姬明昭则遥遥望着那犹自颤抖着的剑柄,缓缓眯起了眼睛。
“……不必了。”盯着那剑看了半晌的少女略一摇头,遂不紧不慢地缓步上前,轻松拔出了那入地三寸的四尺长剑。
“更深雨疾,方才应该是我看错了。”她嘴上这样说着,目光却佯装不经意的飘向那道边堆着的一团杂物。
萧珩被她这一眼看得险些又错乱了呼吸——好在他的反应足够迅速,终竟及时按捺住了他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脏。
“追月,你先去把那细作的尸首收拾下扔进乱葬岗,而后回府给张二写个条子——问下他们今夜到底喝到了几时。”收了剑的少女面不改色地下达着自己的最新命令,追月听罢不假思索地干脆颔首:“是,属下明白。”
“不过殿下,有一点,属下可是好奇许久了。”缓了面色、动身走向那细作尸首的圆脸姑娘眨了眼,“您到底是怎么使唤得动张二公子的呀?”
“他?好说。”同样跟着活动了手脚的姬明昭应声轻嗤,“只要多告诉他一样令韫平素喜爱的东西就好了——那小子的脑袋,一向简单得厉害。”
“噫~那张二公子的胆子可真是够大的。”终于弄明白了个中缘由的追月团着脸龇出了一口白牙,“——敢对着崔姑娘生出这样心思的,属下这么多年,还真就只遇到了这么一个!”
“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咱们家姑娘的心思,可不曾落到这‘情爱’身上~”
“行了,快别贫了——先去干活。”姬明昭闻言笑骂着催促一句,回走时她视线又落到那杂物堆上稍作停留。
躲藏在那杂物之中的萧珩眼睫刹那间轻轻发了抖,有那么几息的功夫,他几乎要再藏不住地现出身来。
但最终,他的理智究竟克服了那该死的本能,让他安静按住了他那蠢蠢欲动的躯壳——那一夜,他在那一堆杂物中躲了许久,直至那死去了的细作尸首被人悄悄搬运出京城、满地的血水也都被这大雨冲刷了个一干二净,他方慢慢推开了自己身前挡着的那截木板。
……八年前差点重伤亡命于通玄旧观的殿下,被陛下故意传晚了半日的发兵手谕,戎鞑的细作,张二,还有她那一身怎么都去不掉的大伤小伤。
他好像知道她那一身的伤是怎么来的了。
……同样,他好像也知道她今白故意在城中街上演出来的那一遭,终竟是为了些什么。
又一次孤身踩上了那青石板路的少年游魂一样地向着将军府走去,他的步伐沉沉,每行上一步,都能在那地上留下一圈微深的水痕。
——兵权。
殿下想要的,是他们萧家的兵权。
不是他。
这认知令他心头无端晃过一瞬尖锐的、锥心似的痛,那痛楚令他遏制不住地弯下腰来,伸手抵住了自己的胸口。
微凉的雨水将他从头浇了个透底,他逼迫着自己竭力在那大雨中冷静下来,张嘴发出大口、大口的喘息。
捋捋……让他捋一捋。
他的脑袋现在实在是太乱了。
萧珩抵在胸前的五指微微上移,他捂着喉咙迫使着自己从头理清他脑子里的所有思绪——首先,殿下想要他们萧家兵权的这件事,近乎算是能确定下来的了。
眼下的关键在于,她为什么会想着要拿到兵权?
或者说……她想要拿到这兵权,到底是为了陛下,还是为了她自己?
找到了切入口的少年缓慢直起身来,他的眼神微空,视线也被他放到了纵远之地。
他回忆着这些年来他所见过的、不同的殿下——五岁时被人推下水中的柔弱的孩子;七岁时经脉寸断、即便脱力昏过去也不肯放下那柄随身短剑的倔强幼童;还有如今这个十五岁的,有伤未愈、却依旧身手凌厉的,满身谜团的少女。
……他记得八年前,是皇后忽然下令以“养病”之名,将殿下送出的宫闱。
而那个久居通玄观内、被殿下搏命换死的疯癫妖道,据他们萧氏之前掌握着的消息来看,应该就是当年那个被传随着先帝“殉主”而去的老国师。
——他确定当今圣上对此全然知情。
但纵然如此,八年前他还是有意传晚了半日的手谕,令他们整个京畿驻军的兵马,都发晚了半日。
……也就是说,陛下当年未必真想过要让殿下死在那妖道手中,可他对着皇后——或者说,太师府一脉——他对太师府一脉想要除掉殿下的事,却也是乐见其成。
这种态度,不像是父亲对待自己的女儿。
倒更像是一位棋手在考校自己盘中的棋子——考校那棋子是否如他所预料的那般有用,在衡量这枚棋子的真正价值。
不过……这群人为什么会偏偏盯上了殿下?
萧珩想着无意识举目望了望头顶望不见尽头的天,先前那黑沉沉的雨云这会似乎薄了一点,那云后隐约能瞧见三两粒星子的踪迹。
少年定定盯着那明亮异常的星辰看了良久,不多时他脑内忽的纵过一线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