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惊马的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八王府的高墙内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表面的秩序迅速恢复,李承民雷厉风行地处置了所有明面上的涉事仆役,加强了护卫,仿佛一切已然平息。但那股无形的、冰冷的张力,却愈发清晰地弥漫在王府的每一个角落。
栖梧苑仿佛成了这潭深水中最沉寂,也最引人注目的漩涡中心。加派的侍卫如同沉默的礁石,伫立在院门廊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身影。崔锦书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对着那堆积如山的账册,仿佛真的沉浸在了王府琐碎的内务之中。
然而,真正的风暴,往往始于最微小的裂隙。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闷热无风,空气中饱含着雨意,却迟迟未落。书房窗棂大开,却透不进一丝凉气,反而更显窒闷。
崔锦书正核对一批新送来的、关于修缮王府西苑几处亭台的物料清单。清单由王府库房管事——一个姓钱,与之前被杖毙的钱管事同姓不同宗、据说是苏太妃另一远房亲戚的老吏——呈送上来。所列的木料、漆料、砖瓦价格,虽比之前钱友良的手笔“收敛”了许多,但细细比对市价,依旧透着几分虚浮和惯性的贪婪。
她提起朱笔,在其中几项明显偏高的价格上轻轻划了一道线,并未立刻批示,只将清单搁在一旁,端起手边微凉的清茶抿了一口。目光却投向窗外那株半枯的老梅桩,思绪沉浮。
“王妃娘娘。”云裳轻步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为难之色,“库房的钱管事来了,说是有急事回禀,关于……关于娘娘昨日吩咐调取的那批夏日用的冰丝帐和竹簟。”
崔锦书眉梢微挑:“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穿着深褐色管事服、头发花白、身形微胖、脸上堆着看似恭顺实则透着几分油滑笑容的老者,低着头走了进来。正是库房管事钱禄。
“奴才给王妃娘娘请安。”钱禄跪下行礼,声音带着老吏特有的、拖长的腔调。
“起来回话。”崔锦书声音平淡,“冰丝帐和竹簟有何问题?”
钱禄站起身,依旧躬着腰,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回娘娘的话,娘娘要的那批物件,库房里确实有存货,都是往年宫里赏下来的上等货色。只是……只是如今还未到酷暑,按府里的旧例,这类物件需得过了端午才统一请钥发放各院。如今……钥匙还在太妃娘娘那边的总管嬷嬷手里收着呢,奴才……奴才实在不敢擅自做主啊。”他说话间,眼角的余光却飞快地扫了一眼书案上那份被划了红线的清单,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下撇了一下。
旧例?请示太妃?崔锦书心中冷笑。这分明是抬出苏太妃来压她,更是对她昨日核查账目、划掉虚价的不满和试探。看来,西市惊马的风波,并未让这些盘根错节的旧人感到真正的恐惧,反而激起了他们的抵触和轻视。
“旧例是死的,人是活的。”崔锦书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如今天气闷热,本宫体弱畏热,提前取用,有何不可?莫非库房的钥匙,比主子的吩咐还要紧?”
钱禄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腰弯得更低,语气却依旧“坚持原则”:“娘娘恕罪!不是奴才不肯,实在是规矩如此!太妃娘娘最重规矩,若是知道奴才擅自破例,奴才这差事可就……况且,那库房重地,没有对牌钥匙,奴才也不敢开啊!还请娘娘体谅,稍等几日,待奴才请示了太妃娘娘那边的总管……”
“本宫看你不是不敢,”崔锦书打断他,声音微微转冷,“是不愿。”
钱禄身体一颤,连忙道:“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
“是么?”崔锦书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划了红线的清单,轻轻抖了抖,“那这份清单上的木料报价,高于市价三成,也是因为……规矩?”
钱禄的脸色瞬间变了变,眼神闪烁:“这……娘娘明鉴!这王府用的物料,自然都是顶尖的,价格稍高些也是常理……而且采买之事,历来是由外院……”
“库房验收、入库、记账,难道不归你管?”崔锦书步步紧逼,目光如炬,“账目不清,价格虚高,你一句‘外院采买’便可推脱干净?钱禄,你这库房管事,当得倒是清闲!”
钱禄额角渗出冷汗,脸上的恭顺终于维持不住,露出一丝老吏特有的倔强和油滑:“王妃娘娘新来府中,有所不知也是常情。这王府大小事务,自有成例规矩,并非……并非一味按市价而论。奴才在府中当差二十余年,一向谨守本分,从未出过差错!娘娘若是不信奴才,大可去问太妃娘娘!或是……等王爷回来定夺!”
他竟直接抬出了苏太妃和李承民!语气中甚至带上了隐隐的威胁和倚老卖老的倨傲!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云裳吓得脸色发白,大气不敢出。
崔锦书看着他那张写满了“你能奈我何”的老脸,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消失。她知道,今日若不能压下这股气,她在这王府中将寸步难行,所谓的“主持中馈”更是一个笑话!
她不再看钱禄,转身对云裳道:“去,取我的对牌来。”
云裳愣了一下,连忙应声去取。王府女主人的对牌,理论上可以调取府中大部分物资。
钱禄见状,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讽。王妃的对牌?那是对寻常物件的。那批宫里赏赐的冰丝帐和顶级竹簟,存放的可是甲字库房,钥匙和对牌,历来由太妃的心腹掌管!王妃的对牌,根本不管用!
很快,云裳取来一个锦盒,里面放着代表王妃身份的金漆对牌。
崔锦书看也未看那对牌,只冷冷对钱禄道:“现在,带上你的人,去甲字库房,将本宫要的东西取来。”
钱禄梗着脖子,竟然不动,反而提高了声音:“娘娘!非是奴才抗命!甲字库房的规矩是太妃娘娘亲定的!没有太妃娘娘的对牌钥匙,奴才若是开了库房,就是死罪!娘娘纵然贵为王妃,也不能逼奴才去死啊!这府里,总不能一点规矩都不讲了吧?!”
他竟公然抗命!甚至以死相挟!声音之大,几乎传到了院外!
书房外的廊下,隐约有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显然是钱禄带来的库房小吏或是其他院子的耳目,都在等着看这位新王妃如何收场!
气氛僵持到了极点!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沉重得让人窒息!
崔锦书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她看着钱禄那张因激动和倚老卖老而微微涨红的脸,看着他眼底那丝有恃无恐的得意。
忽然,她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规矩?”她重复着这两个字,缓步走向钱禄。
钱禄被她笑得心头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崔锦书走到他面前,距离极近。她比钱禄矮上许多,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但那股骤然爆发出的、冰冷的威压,却让钱禄瞬间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在本宫这里,”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珠,砸入钱禄耳中,“本宫的吩咐,就是规矩。”
话音未落!
她的右手快如鬼魅般抬起!一道冰冷的金光自她宽大的袖口中疾射而出!并非那枚墨玉银簪,而是另一根通体赤金、顶端却被打磨得极其尖锐、在阴沉光线下闪烁着致命寒光的金簪!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皮肉被刺破的声响!
那根尖锐的金簪簪尖,已然精准无比地、紧紧地抵在了钱禄肥胖的、微微鼓起的咽喉之上!
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巅!并未立刻刺入,但那冰冷的尖端已然刺破表皮,一丝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沿着金簪光滑的簪身缓缓滑落,触目惊心!
钱禄身体猛地僵住!所有的倨傲、油滑、倚老卖老,瞬间被极致的恐惧所取代!他双眼暴突,瞳孔缩成针尖,难以置信地瞪着近在咫尺的、崔锦书那双冰冷得没有任何人类感情的眸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金簪尖端的冰冷和锋利,以及那细微却真实的刺痛感!只要她手腕再往前轻轻一送……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整个书房,乃至院外廊下,瞬间死寂!所有窥探的目光都充满了惊骇和恐惧!云裳更是吓得用手死死捂住了嘴!
崔锦书的手臂稳如磐石,眼神冰冷地锁定着钱禄惊恐万状的脸。
“现在,”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你去,还是不去?”
钱禄喉咙里的“咯咯”声更响,拼命地、幅度极小地点头,眼中充满了哀求和解脱的渴望。
崔锦书手腕微微一撤。
金簪簪尖离开了他的喉咙,但那股冰冷的杀意依旧萦绕不散。那滴殷红的血珠挂在簪尖,欲滴未滴。
钱禄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噗通一声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溪流般从他额头滚落,瞬间浸透了衣领。他甚至不敢去摸喉咙上那个细微的伤口。
“滚起来。”崔锦书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带路,甲字库房。”
钱禄连滚爬爬地站起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着冲出书房,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嚣张。
崔锦书收回金簪,看也未看簪尖那滴血珠,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微尘。她目光平静地扫过窗外廊下那些早已吓得缩回头去的身影,缓步走出书房。
云裳慌忙跟上,脸色依旧苍白。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庭院,走向王府深处的库房区。沿途遇到的仆役,皆被这诡异的气氛和钱禄那失魂落魄、颈带血痕的模样吓得纷纷避让,垂首屏息。
甲字库房前,守着两名面无表情的嬷嬷,正是苏太妃的心腹。见到钱禄这般模样和随后而来的崔锦书,两人脸色微变,上前一步,似乎想要阻拦。
“王妃娘娘,此库房……”
崔锦书根本不给她们说完话的机会,目光冷冷扫过去:“开门。”
那两名嬷嬷被她眼中那尚未完全散去的冰冷杀意所慑,竟一时噎住。
钱禄早已吓破了胆,此刻只想尽快摆脱这个煞神,慌忙对着库房小吏嘶声道:“快!快开门!王妃娘娘要取用东西!”
小吏看着颈带血痕、状若疯魔的钱管事,又看看面色冰寒的王妃,哪里还敢犹豫,手忙脚乱地取出钥匙,打开了库房沉重的铜锁。
库门开启,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箱笼锦盒。
崔锦书并未进去,只对云裳道:“去,清点本宫要的冰丝帐和竹簟,即刻取回栖梧苑。”
“是!”云裳立刻带人进去清点。
那两名太妃的心腹嬷嬷脸色难看至极,却不敢再发一言。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李承民带着两名随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库房院门口。他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一身风尘,玄色衣袍上似乎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肃杀之气。他的目光掠过瘫软在地、颈带血痕的钱禄,掠过那两名脸色煞白的嬷嬷,最后落在神色平静、指尖似乎无意间捻着一根金色簪子的崔锦书身上。
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得如同铁板!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王爷的雷霆之怒!钱禄更是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李承民的目光在崔锦书指尖那根金簪上停留了一瞬。簪尖之上,那一点细微的、已然干涸的暗红色血渍,并未逃过他锐利的眼睛。
他缓缓踱步,走到崔锦书面前。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直视。
“怎么回事?”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崔锦书微微屈膝:“回王爷,臣妾欲取用些夏日物件,钱管事以旧例推诿,抗命不遵。臣妾……小施惩戒,以正规矩。”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院中情形,早已说明一切。
李承民的目光转向瘫软在地的钱禄。
钱禄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挣扎着爬过来,哭喊道:“王爷!王爷饶命!奴才……奴才只是遵循旧例,不敢擅专啊王爷!王妃她……她……”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拼命磕头。
李承民静静地听他说完,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转向崔锦书,缓缓开口:
“王妃主持中馈,自有决断之权。”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落。
“日后,凡内府事务,一应依王妃规矩处置。若有抗命不遵、阳奉阴违者……”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院内每一个噤若寒蝉的仆役。
“……王妃可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
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院落中!所有人都骇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李承民,又惊恐地看向崔锦书!
这已不是简单的授权!这是将王府内宅的生杀大权,公然交予了她!
崔锦书的心头也是微微一震,但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只微微颔首:“臣妾,遵命。”
李承民不再多言,甚至未再看那库房和瘫软的钱禄一眼,转身,带着随从径直离去。仿佛只是路过,随口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但他留下的那句话,却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套在了所有王府旧人的脖子上!也如同最锋利的宝剑,交到了崔锦书的手中!
院内依旧死寂。那两名太妃的心腹嬷嬷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
云裳等人已清点好物件抬了出来。
崔锦书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面如死灰的钱禄身上:“钱管事年事已高,既已不堪驱使,便回去荣养吧。库房管事一职,暂由副手代理。”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缓步离开库房院落。指尖那根染血的金簪,不知何时已悄然滑入袖中,消失不见。
回到栖梧苑书房,屏退左右。
崔锦书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窗外,闷雷滚滚,大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敲打着窗棂和庭院中的青石板,溅起一片迷蒙的水汽。
她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躺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那根赤金簪子。簪尖之上,那点暗红的血渍已然干涸,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
右边,是一枚玄铁令牌。令牌冰凉沉重,正面刻着一个狰狞的狴犴兽首,背面则是一个铁画银钩的“令”字。这是李承民方才离去时,一名随从悄无声息塞入她手中的——代表他无上权威、可调动王府部分力量、先斩后奏的令牌!
金簪微暖,染着仆役的血,代表着内宅微观的、血腥的立威。
令牌冰冷,刻着兽首,代表着王府宏观的、绝对的授权。
两样东西并置案头,在窗外雷光电闪的映照下,散发出一种诡异而令人心悸的光芒。
崔锦书的指尖,先拂过那金簪冰冷的簪身,最后,缓缓握紧了那枚沉甸甸的玄铁令牌。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一路蔓延至心脏。
雨声轰鸣,掩盖了世间所有细微的声响。
也掩盖了权力更迭时,那无声却血腥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