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京城本该是火树银花不夜天,然而皇帝病重,宫中下旨罢了一切庆典,连带着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沉寂之中。八王府内,更是静得落针可闻。梅园簪血的余波未平,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日茶水的涩味与血腥气。人人谨言慎行,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
栖梧苑书房,烛火燃至深夜。
崔锦书伏案而坐,面前堆积如山的账册已换了一批。自炭库藏金案后,她清查账目的范围扩大,速度也更快。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眉头微蹙。连日来的劳神耗力,让她眼底的青色愈发明显,即便敷了脂粉也难以完全遮掩。
云裳悄步进来,剪掉烛花,又添了新茶,看着灯下主子清减的侧影,忍不住低声道:“小姐,夜深了,明日再核吧?您这几日都没好好歇息……”
崔锦书头也未抬,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无妨,就快完了。”她指尖点着其中几页,“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御供司去年往宫中输送的锦缎、瓷器、香料数量,与内务府的回执对不上,差额不小。还有这几笔采买南海珍珠和西域宝石的支出,价格虚高得离谱……”
她越看,神色越冷。这些账目做得极其高明,若非她凭借前世记忆和对数字异乎寻常的敏锐,几乎要被那看似平和的假象蒙蔽过去。这已不仅仅是贪墨,更像是一条精心构筑的、窃取皇家贡品中饱私囊的暗道!而这条暗道的尽头,隐约指向一个被层层保护的、权势滔天的名字——苏太妃的胞弟,当朝国舅,苏文正。
“将这些有疑点的,单独誊录一份。”崔锦书将几本账册推给云裳,揉了揉刺痛的额角,“要快,更要隐秘。”
一种莫名的紧迫感攫住了她。李承民的血洗固然雷霆万钧,却也可能打草惊蛇,逼得狗急跳墙。她必须尽快拿到更确凿的证据。
云裳心中一凛,不敢多问,连忙接过账册,走到一旁的小案前,磨墨铺纸,屏息静气地开始抄录。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细长。
子时过半,万籁俱寂。
王府西北角,内库房重地。此处存放着王府近十年所有的账册文书,重门深锁,日夜有护卫把守。
然而此刻,库房深处,一个黑影正如同鬼魅般移动。他动作极其熟练地避开几处不易察觉的机关,将几桶气味刺鼻的火油,悄无声息地泼洒在那些堆积如山的账册卷宗之上!随即,他取出火折,晃亮——
轰——!
一团炽烈的火焰猛地窜起!瞬间引燃了浸透火油的纸张!火舌疯狂舔舐着干燥的木架和卷宗,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而出!
“走水了!走水了!内库房走水了——!”
凄厉的惊呼声如同夜枭啼叫,骤然撕裂了王府死寂的夜空!
“快!快救火!”
“水!快打水来!”
“保护账册!先抢账册!”
整个王府瞬间被惊醒!锣声、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水桶碰撞声……响成一片!无数人影从四面八方涌向西北角,火光将半个天空都映成了不祥的橘红色!
栖梧苑内,崔锦书猛地抬起头,手中的朱笔“啪”地一声落在账册上,染开一团刺目的红痕!
“小姐!”云裳脸色煞白地冲进来,“内库房……内库房着火了!说是……说是存放旧账的地方!”
崔锦书的心脏骤然缩紧!她猛地站起身,甚至来不及披上斗篷,疾步冲出书房,奔向院外!
站在院门口,已能清晰地看到西北方向冲天的火光和翻滚的浓烟!夜风带来灼热的气息和纸张燃烧特有的焦糊味!
她的指尖瞬间冰凉!三年账册!她正在核查的、所有有疑点的账册原件,全在那里!这绝不是意外!这是灭证!是继妃势力疯狂的反扑!
“王妃!危险!您不能过去!”侍卫慌忙阻拦。
崔锦书目光死死盯着那片火海,牙关紧咬。此刻冲过去,于事无补,反而可能陷入未知的危险。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惊怒,声音竟异乎寻常的平静:“传令,全力救火。务必……保住尽可能多的账册。”
说完,她转身回到书房,关上了门。将外面的喧嚣与混乱隔绝。
云裳跟进来,急得眼圈发红:“小姐!这……这分明是有人纵火!那些账……”
“我知道。”崔锦书打断她,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映红的天际,眼神冰冷如铁,“烧了的,未必就是真的。真的……”她回头,看了一眼云裳刚刚誊录到一半、墨迹未干的新账册,“在这里。”
云裳瞬间明白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
“继续抄。”崔锦书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天亮之前,必须完工。”
主仆二人重又坐下,窗外是救火的喧嚣,窗内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一种诡异的平静在危机中蔓延。
几乎在同一时刻,王府外书房。
李承民并未安寝,正在灯下审视着一封刚刚由边关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烛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眉宇间凝着一层寒霜。
影七如同影子般现身,低声禀报:“王爷,内库房起火,火势极大,疑似人为纵火。王妃已下令全力扑救。”
李承民目光并未从密报上移开,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早已料到。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夜枭般的啼鸣。
影七身影一动,瞬间消失在原地,片刻后返回,手中多了一枚细小的、用蜜蜡封存的铜管。
李承民接过铜管,捏碎蜜蜡,抽出里面卷着的薄绢。目光快速扫过其上用北狄密文写就的几行字。
瞬间,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冰寒刺骨!指尖捏着那薄绢,几乎要将其捻碎!
薄绢上的信息简短却骇人——北狄王庭密令:“大齐内乱已起,王库空虚,待京师火讯为号,即刻发兵南下!”
京师火讯?
李承民猛地抬眸,目光穿透窗棂,望向西北角那映红夜空的火光!
内库房这场突如其来、绝非偶然的大火……就是北狄等待的“火讯”!
一场针对王府账册的灭证行动,竟阴差阳错,成了引动边关烽火的信号!
好一个一石二鸟!好一个里应外合!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残酷的弧度。眼中杀意暴涨!
“影七。”
“属下在。”
“令玄甲军即刻拔营,按第二预案,秘密驰援北线!令边关各镇,坚壁清野,没有本王手令,擅出战者,斩!令潜伏北狄王庭的‘孤狼’,不惜一切代价,延缓其发兵时间!”
一连串命令,如同冰珠砸落,又快又狠。
“是!”影七领命,身影即将消散。
“等等。”李承民叫住他,目光再次落在那冲天的火光上,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芒,“查清纵火者。还有……御供司。”
“明白!”
影七消失。李承民负手立于窗前,玄色衣袍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仿佛染上了一层血色。内库房的火,烧的是账册,也是通往真相的路。但,路不止一条。
天色微明,火势终于被控制住。
内库房已烧得面目全非,断壁残垣间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和水汽。曾经堆积如山的账册文书,如今只剩下一地狼藉的、湿漉漉的黑色灰烬和残片,踩上去软塌塌的,令人绝望。
崔锦书站在库房废墟前,面色平静,唯有紧抿的唇线泄露着一丝冷意。管事仆役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她缓步走入仍在冒烟的废墟,云裳想拦,却被她抬手阻止。
绣鞋踩过漆黑的灰烬和水洼,目光仔细地扫过地面。忽然,她的脚步在一处烧得最严重的、曾是存放核心账册区域的灰烬前停下。
她蹲下身,不顾污秽,用指尖拨开一层湿冷的灰烬。
一枚小小的、约莫指甲盖大小、形状奇特、即便被烈火焚烧烟熏却依旧隐约可见其原本金色的金属物件,映入眼帘!
那是一枚账册用来固定厚叠纸页的特制镀金账钉!样式精巧,绝非民间可用,只有宫内御供司才有资格打造和使用!而这枚账钉所在的位置,正是她昨夜重点怀疑的那几本账册存放之处!
崔锦书用帕子小心地拾起那枚账钉,擦去表面污渍,金色的钉身在晨曦微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证据!虽然微小,却足以指向明确的线索!
她缓缓站起身,握紧掌心的账钉,目光投向皇宫的方向。
“备车。”她的声音冷澈如冰,“去御供司。”
御供司衙门位于皇城东南角,掌管宫廷所有器用造办,门禁森严。
崔锦书的马车径直驶到衙门口。她一身亲王正妃常服,面色冷肃,手持那枚账钉,不等通报便要直闯而入!
守门官吏见状慌忙阻拦:“王妃娘娘留步!此地乃宫廷重地,无旨不得擅入……”
“放肆!”崔锦书厉声喝道,凤目含威,“本宫怀疑有御用之物流入民间,特来查证!尔等敢阻?莫非心中有鬼?!”她亮出手中那枚独特的镀金账钉,“此物,可是你御供司所出?!”
那官吏看到账钉,脸色微微一变,语气软了下来:“这……此物确是司内所制,但……但流出途径甚多,娘娘……”
“让开!”崔锦书根本不听他辩解,推开阻拦,便要强闯!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御供司沉重的大门,竟从里面被缓缓打开!
门内景象,让所有人瞬间僵住,鸦雀无声!
只见衙门正堂之内,八王爷李承民竟端坐于主位之上!面色冷峻如万年寒冰!
而他面前,御供司司丞、主事等一众官员,竟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面如土色,浑身筛糠般颤抖!
更令人骇然的是,李承民脚边,还跪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涕泪横流的中年男子——正是国舅苏文正的心腹管家!
崔锦书的脚步顿在门口,瞳孔微缩。
李承民抬眸,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她脸上,以及她手中那枚账钉上。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仿佛在说:你来了?正好。
他并未起身,只对身旁的影七微一颔首。
影七上前,从怀中取出几枚与崔锦书手中一模一样的镀金账钉,以及一本显然是刚从御供司档案库中取出的、记录着特殊器物领用明细的厚册,“啪”地一声扔在跪地的司丞面前。
“解释。”李承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压力。
那司丞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磕头如捣蒜:“王爷明鉴!王爷明鉴!是……是国舅爷……是苏大人……他……他数次以宫中采办为名,额外支取……支取这些御制账钉和……和一批禁用的鎏金纸……奴才……奴才不敢不从啊……”
“用于何处?”李承民冷声问。
“奴才……奴才不知……只知……只知每次都是苏管家来取……账目……账目都做平了……”司丞几乎要晕厥过去。
李承民的目光转向那被绑的苏府管家。
影七扯掉他口中的布团。
那管家立刻杀猪般嚎叫起来:“王爷饶命!不关小的事!是老爷!是老爷让小的做的!老爷让小的用这些御制的东西做……做假账!把……把从宫里……和各地克扣、倒卖出来的贡品……做平账目!所得银钱……银钱都……都送去了……”他猛地噤声,惊恐地看向某个方向,不敢再说。
送去哪里,不言而喻。
一条窃取贡品、制作假账、贪墨巨款的黑色链条,在这清晨的御供司大堂内,被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所有御供司官员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崔锦书站在门口,掌心那枚账钉硌得生疼。她看着端坐上方、掌控全局的李承民,心中冰寒一片。他竟比她更快!更狠!直接擒贼擒王,将这条线连根拔起!
就在这死寂之时——
崔锦书忽然上前一步,声音清亮,打破沉寂:“王爷,真账在此!”
她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本墨迹犹新的账册,重重拍在身旁的书案上!力道之大,震得笔架晃动!
正是云裳连夜誊录的那本!
紧接着,她手腕一抖,宽大的袖袍中,竟如同变戏法般,飞出一叠叠、一页页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散页!如同无数只白色的蝴蝶,翩然飞舞在压抑的大堂之中,纷纷扬扬,最终散落一地!
每一页,都清晰记录着被焚毁的假账背后,隐藏的真实数据与流向!
“内库房烧掉的,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废纸!”崔锦书迎上李承民深邃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真正的账目,昨夜已全部誊录完毕!请王爷过目!”
满堂皆惊!连李承民的眉梢都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跪地的司丞等人彻底绝望。
李承民的目光从地上纷飞的账页,缓缓移到崔锦书倔强而苍白的脸上。良久,他缓缓站起身。
玄色衣袍拂过地面,带来无形的威压。
他走到她面前,俯身,拾起地上飘落的一页账纸,看了一眼。然后,目光再次落回她脸上。
“王妃,”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辛苦了。”
没有质疑,没有惊讶,只有一句平淡的“辛苦了”。
仿佛她所做的一切,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崔锦书的心猛地一跳,指尖蜷缩。
李承民却已转身,声音冰冷如铁,下达最终判决:“御供司一干人等,革职查办,押入诏狱!苏文正,即刻锁拿!其家产,查封候审!”
“至于这些……”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些散落的真账页,最后定格在崔锦书脸上,“王妃既已查清,便由王妃……继续追查到底。”
说完,他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出御供司衙门。玄色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冷硬决绝。
崔锦书站在原地,看着满地狼藉的账页,又看向门外他离去的方向。
烧焦的假账化为灰烬,无声诉说着毁灭与掩盖。
袖中飞出的真账如蝶飞舞,宣告着未雨绸缪与真相不死。
她的缜密筹谋,与他的雷霆斩首,在这一刻,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交汇、碰撞,最终……捆绑在了一起。
赤火焚账,焚尽了虚假,却也点燃了更大的烽烟。
而他们这对契约夫妻,在这滔天巨浪中,被迫越捆越紧,驶向更深不可测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