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甲惊堂的血腥气尚未在八王府的高墙内彻底散去,一场无声的、更为深远的清算已然拉开序幕。苏太妃被褫夺封号,圈禁冷宫;东宫势力遭受重创,太子被废,圈禁宗人府。朝堂格局剧变,暗流汹涌的表面之下,是权力真空带来的短暂死寂与新一轮的蠢蠢欲动。
李承民以雷霆手段暂摄监国之权,御赐龙鳞剑悬于腰侧,出入宫禁,昼夜不歇。朝中积弊如山,边关军报频传,北狄趁大齐内乱之际,频频骚扰边境,小规模冲突不断,形势陡然吃紧。他如同绷紧的弓弦,周身散发着比往日更冷的肃杀之气,王府于他而言,几乎成了短暂歇脚的驿站。
而栖梧苑,则成了这场巨大风暴中,一个看似平静却至关重要的漩涡中心。
崔锦书正式执掌王府中馈,玄铁令牌与金册印信置于案头,无人再敢质疑她的权威。然而,她并未沉浸于这来之不易的权力,反而以一种近乎苛刻的冷静,迅速投入了对王府这座庞大机器的彻底梳理与重塑。
首要之事,便是账目。
昔日苏太妃掌权时留下的账册,虽经此前几番清查,揪出几处大案,但其根系盘错,遗留的糊涂账、暗账、影子账依旧浩如烟海,如同暗疮脓包,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污秽与危险。
书房内,烛火再次常明至深夜。只是此次,堆满案头的已不仅是王府内务账册,更有李承民特许她调阅的、与王府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皇商、工部作坊、乃至部分军需采买的关联账目副本。权限之大,涉及之广,令人心惊。这既是信任,亦是更沉重的责任与试探。
云裳领着几名新提拔的、背景干净、精于算学的女账房,日夜不停地协助抄录、核对、归类。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成了栖梧苑的主旋律。
崔锦书坐镇中枢,目光如炬。她不再事必躬亲地核对每一个数字,而是更侧重于把握脉络,寻找规律,发现异常。前世记忆与今生所学的融汇,让她对数字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直觉。往往一个不起眼的数字波动,一项看似合理的支出名目,都能引起她的警觉。
“小姐,您看这里。”云裳将一本标注为“壬戌年工部军器监外协采买”的厚册轻轻推至崔锦书面前,指尖点着一处,“去岁秋,一批送往北疆镇远军的替换枪头、箭簇,账目记录由‘京畿匠作营’承制,但支取的铁料、炭火数目,似乎……远超常例。而且,最终核验交付的官印,是军器监一位姓王的员外郎。”
崔锦书接过账册,目光迅速扫过那几页。柳眉微蹙。的确,铁料与成品的耗损比例异常偏高。京畿匠作营是工部直属的官营作坊,效率虽非顶尖,但耗损如此巨大,极不寻常。
“王员外郎?”她沉吟道,“去查查这个人的背景,以及当时京畿匠作营的掌事官员。还有,同期还有哪些军械是由他们经手,一并调来。”
“是。”
命令下达,王府这座沉寂已久的机器,开始围绕她的意志高效运转起来。很快,更多信息被汇总而来。
那位王员外郎,竟与已被查办的苏家有着远亲关系!而当时京畿匠作营的掌事,则是太子门人的一个心腹!更令人警惕的是,同期经由他们之手“外协”制作的,还有一批送往蓟州、宣府等重镇的盾牌皮革、弓弦牛筋,甚至……一些军服棉絮的采买。
账目看似平整,数额巨大,流程合规。但将所有这些项目的耗损率与往期、与其他作坊横向对比,其异常便凸显出来——普遍偏高。多出的物料,去了哪里?
一种冰冷的预感,如同毒蛇,缠绕上崔锦书的心头。这已不仅仅是贪墨!如此大规模、有组织地克扣军需物资,其目的……细思极恐!若这些劣质军械、短缺的物资被送往前线……
她猛地合上账册,指尖冰凉。
“云裳,取北疆近三年的军械损耗、补充记录,以及……边境军镇仓库的盘点账目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小姐,那些……怕是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机密……”云裳面露难色。
“王爷既予我权限,便是允我查证。”崔锦书眼神沉静,“去请影七大人来。”
影七很快到来,如同暗夜中的影子,无声无息。
崔锦书将发现简要说明,并未多言,只道:“我需要核实这些账目,以确保北疆军需无虞。”
影七沉默片刻,躬身道:“属下需禀报王爷。”
“可。”
不过半个时辰,影七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只沉重的铁匣。“王爷令,此匣内文书,王妃可随意调阅。阅后即焚。”他的声音毫无波澜。
崔锦书打开铁匣,里面是厚厚一叠盖着兵部与各军镇帅印的机密文书。她深吸一口气,摒退左右,只留云裳磨墨,再次埋首于浩瀚的数字与文字之中。
对比,核算,推演……时间在寂静中飞速流逝。
窗外月上中天,又渐渐西斜。
当黎明的微光再次透窗而入时,崔锦书的脸色已苍白如纸,眼底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账目对上了!却也彻底印证了她最坏的猜想!
京畿匠作营那异常耗损的物料,在兵部的记录中被模糊处理,在北疆军镇的接收记录中被刻意压低数量或提升了品质等级!一条隐秘的、贪墨军资、以次充好的黑色链条,通过做平账目,被完美地隐藏了起来!而最终导致的,是边境将士可能领到的,是容易断裂的枪头、数量不足的箭矢、防御力低下的盾牌和无法御寒的冬衣!
而这一切的源头,竟能追溯到已被废黜的太子和倒台的苏家!甚至……可能还有更深、更隐蔽的黑手仍在运作!
国之蛀虫,竟至如此!喝兵血,蚀国本!其心可诛!
她提起笔,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却依旧力透纸背,在一张素笺上,将她发现的异常数据、关联人物、时间线索,清晰罗列。没有一句主观论断,只有冰冷客观的数字对比与事实指向。
写毕,她将纸笺折好,放入一枚狭长的铜管,用火漆封好,交给一直静候在旁的影七。
“即刻面呈王爷。”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千钧之力。
影七接过铜管,深深看了她一眼,身影瞬间消失于黎明前的黑暗中。
皇城,兵部衙门。
已是深夜,值房内依旧灯火通明。李承民端坐于主位之上,面前长案上堆满了各式卷宗文书,四周垂手侍立着十余名兵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官员,人人面色凝重,大气不敢出。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李承民手中,正拿着崔锦书送来的那纸密函。他面色冷硬,目光逐行扫过其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与关联,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要将空气冻结。
下方,跪着几名兵部武库清吏司、职方清吏司的官员,以及被紧急传唤来的京畿匠作营前任掌事。几人汗如雨下,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解释。”李承民放下纸笺,声音平淡,却如同冰刃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殿……殿下……”一名官员颤声开口,“此……此事必有误会……账目……账目皆经层层核验,并无疏漏啊……”
“并无疏漏?”李承民缓缓抬眸,目光落在那匠作营掌事身上,“壬戌年秋,那批送往镇远军的枪头,耗铁料三千七百斤,成品仅得一千二百枚。寻常耗损,至多两千斤足矣。多出的一千七百斤铁,去了何处?”
那掌事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可……可能是……工匠技艺不精……损耗大了……”
“哦?”李承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同期,‘永盛铁坊’承制的同样制式枪头,耗铁两千一百斤,得成品一千三百枚。你的工匠,技艺竟差至此?”
掌事瞬间哑口无言,冷汗浸透重衣。
李承民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兵部一名郎中:“蓟州镇去岁冬接收的棉服账目,记录为五万套,皆上等新棉。但蓟州镇同期的请款奏报中,为何提及‘棉服多有絮薄不御寒者,请补拨银两’?这多出的银两,又去了何处?”
那郎中扑通一声磕头:“殿下明鉴!边镇苦寒,兵士损耗巨大,补充不及也是常有的……”
“是吗?”李承民从卷宗中抽出一份公文,“这是蓟州镇守太监密奏,言去岁冬冻伤兵士激增,皆因棉服内充多为陈年败絮、甚至掺杂芦花!这,也是损耗?!”
话音落下,满堂死寂!落针可闻!
那郎中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李承民缓缓站起身,玄色蟒袍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他踱步至堂下,目光如同实质,扫过每一个跪地之人。
“克扣军粮,贪墨军资,以次充好,蛀空武备……”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值房中,“尔等食君之禄,行此鼠窃狗偷之事,致使边关将士饥寒交迫,手持废铁,以血肉之躯抗敌!尔等……可对得起身上这身官袍?可对得起边关那些埋骨黄沙的亡魂?!”
滔天的怒意与杀机,如同实质的风暴,席卷整个值房!所有官员皆骇然跪倒,瑟瑟发抖!
“来人!”李承民猛地转身,声音冰寒刺骨,“将一干人犯,即刻锁拿!移交诏狱!严加审讯!凡有牵连者,无论品级,一律彻查到底!”
“遵命!”如狼似虎的侍卫应声而入!
哭嚎声、求饶声瞬间响起,又被无情地拖拽下去。
李承民负手立于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更远处模糊的、象征着皇权的宫殿轮廓。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如铁,眼底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这场由账册掀起的波澜,终于化为了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数字间的刀光剑影,斩落的,是实实在在的人头与官帽。
而这一切的起点,竟源于深宅内院,那一盏孤灯下,纤纤玉指拨动的算盘珠子。
一名心腹侍卫悄步上前,低声禀报:“王爷,王妃处送来新誊录的账册副本,请您过目。”
李承民缓缓回身,接过那本墨迹犹新的账册。翻开,里面每一页都干净整洁,数据清晰,疑点处皆以朱笔标出,旁注推演过程,条理分明,一目了然。
他的目光在那些清秀却有力的字迹上停留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纸面。
“告诉她,”他沉默良久,才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账目……做得很好。”
侍卫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李承民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但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微光。
王府深院,数字钩沉,掀翻贪腐巨案。
朝堂之上,铁腕肃清,涤荡军备阴霾。
明暗双线,虽未交集,却已遥相呼应,共同斩向腐蚀国本的毒瘤。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北疆的风,已然带着血腥味,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