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山别苑的温泉药浴,如同一场短暂而诡异的插曲,在无声的对峙与暗藏的杀机中草草收场。那根抵在李承民喉间的金簪,那句冰冷的“箭木碱”质问,以及他最后那句含义不明的低语,都随着蒸腾的水汽消散,却在水面之下,留下了更深、更冷的漩涡。
毒蕈之事,被悄然压下。李承民并未追问崔锦书如何识得那罕见毒素,也未深究幕后黑手,只是别苑的守卫一夜之间增加了三倍,所有饮食用度皆经影卫之手,再无半点疏漏。一种冰冷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滋生——他们仍是盟友,仍共享着致命的秘密,但信任的裂痕,已如冰面上的蛛网,悄然蔓延。
回到王府,局势并未缓和。北疆军情日益吃紧,狄人骑兵频繁叩关,规模一次比一次大,试探的意味逐渐转为赤裸裸的挑衅。边境数个军镇粮草告急,冬衣短缺,雪片般的求援文书堆满了李承民的书案。
而江南漕运虽在李承民的铁腕下勉强恢复,但输送缓慢,杯水车薪。更棘手的是,一批紧急筹措、由王府亲自押运的赈灾物资在途经淮南道时,竟遭当地豪强联合刁民围堵,以“优先供给乡梓”为由,强行扣留!
消息传回,李承民震怒!
“备车!点兵!”他声音冰寒,眼中风暴肆虐,“本王亲自去淮南道,看看是谁的胆子,敢劫军资!”
“王爷,您的腿……”影七面露忧色。李承民腿疾未愈,虽经温泉调养略有好转,但长途跋涉,亲临险地,恐生不测。
“腿废了,本王还有手!”李承民冷笑,指尖划过轮椅扶手上暗藏的机括,发出冰冷的咔哒声,“正好,试试新打的‘铁蒺藜’。”
他目光一转,落在闻讯赶来的崔锦书身上:“匠侯留守王府,督造猛火油柜,不得有误。”
崔锦书蹙眉。淮南道局势复杂,豪强与地方官员盘根错节,甚至可能与废太子余孽有染。李承民此行,无异于闯龙潭虎穴。
“王爷,此事或可遣一大将前往,您坐镇中枢……”她试图劝阻。
“大将?”李承民打断她,眸色深沉,“本王如今这副模样,若不亲自去‘走走’,有些人,怕是忘了刀锋还利否。”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尸山血海的杀意。崔锦书瞬间明了,他此行,赈灾为表,立威为实!要以最残酷的方式,震慑所有蠢蠢欲动的宵小!
她沉默片刻,道:“臣妾明白了。请王爷万事小心。”
李承民深深看了她一眼,未再多言,转动轮椅离去。
三日后,淮南道,临河县境。
官道两旁,农田荒芜,村落萧索,随处可见面黄肌瘦的灾民,眼神麻木地望着这支突然出现的、盔明甲亮、煞气腾腾的军队。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队伍核心,一辆特制的、由四匹骏马拉动的宽大马车缓缓行驶,车窗紧闭,帘幕低垂。所有人都知道,那里面坐着的是那位如今权倾朝野、却不良于行的八王爷。
车队行至一处狭窄河谷,两侧山势陡峭,林木丛生。
忽然!
咻咻咻——!
刺耳的尖啸声破空而来!无数箭矢如同毒蜂般,从两侧山林中暴射而下!目标直指那辆核心马车!
“敌袭!保护王爷!”护卫将领厉声怒吼!
盾牌瞬间竖起!金铁交鸣声、惨叫声骤然爆发!车队瞬间陷入混乱!
箭矢密集无比,显然埋伏者人数众多,且早有预谋!
噗噗噗!厚重的马车厢壁被箭矢不断洞穿!
就在此时!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自旁边一辆不起眼的副车中疾掠而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竟是李承民!他根本不在那辆显眼的马车之中!
他身披玄甲,手持一柄造型奇特的连弩,身形虽因腿疾略显滞涩,但动作依旧凌厉如电!连弩疾射,瞬间将几名试图冲下的黑衣人射翻在地!
“一个不留!”他声音冰冷,如同死神的宣判。
玄甲军士见状,士气大振,奋力反击。
然而,埋伏者似乎料到了这一点!第二波攻击接踵而至!这一次,竟是数十支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火箭!它们并非射向人群,而是精准地射向了车队后方的粮草车!
粮草瞬间被点燃!火势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混乱进一步加剧!
就在这火光与烟雾交织的混乱瞬间!
第三波攻击,悄然而至!
一支特制的、通体黝黑、毫无反光的重型弩箭,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避开所有格挡,撕裂空气,带着恐怖的尖啸,直射向因指挥灭火而稍稍暴露了身形的李承民的后心!
这一箭,时机、角度、力道,都刁钻狠辣到了极致!分明是高手所为,志在必得!
“王爷小心!”身旁侍卫目眦欲裂,却救援不及!
李承民刚格开一支流矢,闻声猛地回身,但那箭已至眼前!速度太快!他腿脚不便,闪避已然不及!
眼看那支毒箭就要透甲而入!
电光石火之间!
一道纤细的身影猛地从旁边扑了过来!用尽全力,狠狠撞在他的轮椅上!
噗嗤——!
利器撕裂血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那支原本射向李承民后心的毒箭,狠狠地钉入了那扑来的身影的肩胛之下!箭尖甚至从胸前透出少许!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是崔锦书!
她竟不知何时,换上了普通侍女的服饰,混在了随行的仆从队伍中!
李承民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那道迸射的鲜血灼伤了眼睛!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揽住她软倒的身体。
崔锦书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剧痛让她浑身痉挛,冷汗涔涔而下。她仰着头,看着李承民那双终于碎裂出一丝惊骇与难以置信的眸子,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她颤抖的手,艰难地探入怀中,摸索着,最终掏出了一份被鲜血迅速染红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笺——正是那份他们最初立下的、写着冰冷条款的契约!
她用尽最后力气,将那份染血的契约拍在李承民掌心,指尖冰冷,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
“…账…未清…不准…死…”
话音未落,她的手猛地一松,头歪向一边,彻底失去了意识。唯有那染血的契约,紧紧攥在李承民手中,温热的、粘稠的血液,迅速浸透了纸张。
李承民抱着她瞬间冰凉下去的身体,整个人僵在原地。耳边所有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火焰燃烧声仿佛瞬间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怀中人苍白的脸孔,胸前那支狰狞的箭矢,以及掌心那份被热血浸透、仿佛带着滚烫重量的契约。
“账未清……不准死……”
这六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他冰封的心脏深处!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仿佛来自洪荒猛兽的咆哮,骤然从李承民喉间爆发!他双目瞬间赤红,周身散发出滔天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杀意!
他轻轻将昏迷的崔锦书放入赶来的侍卫怀中,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冰冷得让周围空气都为之冻结:“护好她。少一根头发,你们全都陪葬。”
下一刻,他猛地转动轮椅,面对箭矢射来的方向,手中那柄特制连弩抬起,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响彻整个山谷:
“杀——”
“一个不留!给本王——剁碎他们!”
命令一下,原本就悍勇无比的玄甲军,如同被彻底激怒的狂狮,攻势瞬间变得疯狂而残酷!不再留手,不再顾忌,只有最原始、最暴烈的杀戮!
李承民坐于轮椅之上,如同杀戮风暴的中心,面无表情,连弩点射,每一箭都精准地带走一条潜伏者的性命!他甚至不顾腿疾,猛地一拍扶手,轮椅竟弹出机括,带着他悍然冲入敌阵!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狭长的、泛着幽蓝光泽的弯刀,刀光过处,残肢断臂纷飞!鲜血溅在他冰冷的玄甲和脸颊上,他却恍若未觉,眼中只有纯粹的、冰冷的毁灭!
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在河谷中上演。
半个时辰后,山谷重归死寂。
浓重的血腥味盖过了烟火气。伏击者的尸体铺满了地面,几乎无一生还。玄甲军正在打扫战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未褪的煞气与敬畏。
那辆被重点保护的马车旁,临时支起了一座营帐。
帐内,军医正在紧急为崔锦书处理伤口,箭矢已被取出,但伤势极重,失血过多,人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
李承民静坐于帐外轮椅上,玄甲未卸,脸上、手上的血迹已然干涸,变成暗红的斑块。他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强行冰封。
他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掌心。
那份染血的契约,已被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张被鲜血浸透,字迹模糊,边缘卷曲。那抹刺目的红,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视线。
“账未清……不准死……”
她替他挡了箭。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她扑了过来,用身体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
为什么?
因为那份契约?因为他们是盟友?因为……账未清?
冰冷的理智告诉他,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他们之间,本就是一场交易,一场算计。她救他,是为了不让自己的投资血本无归。
可是……
掌心那份契约,却沉甸甸的,烫得惊人。那鲜血的温度,仿佛还残留着一丝余温,一丝……决绝。
他猛地收拢手指,将那份染血的契约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要将其捏碎,又仿佛要抓住什么即将流逝的东西。
物理的箭矢,撕裂了她的血肉,几乎夺去她的性命。
而这染血的契约,却像另一支无形的箭,狠狠贯穿了他冰封的心防,裂开一道从未有过的、尖锐的刺痛。
夜渐深,寒风呼啸。
李承民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守在崔锦书的榻前。
烛火摇曳,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庞,长睫低垂,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喘息都牵动着他的神经。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极轻地、小心翼翼地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发丝。动作生涩而僵硬,与他平日杀伐决断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的目光落在她肩上那处新旧交叠的伤痕——灼伤未愈,又添箭创。
账未清……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她平日清冷疏离的模样,闪过她专注于图纸时的亮光,闪过她面对危机时的冷静果决,闪过她……此刻毫无生气的脆弱。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细细密密地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从未守护过什么,也从未害怕失去什么。
直到此刻。
他缓缓收紧掌心,那份染血的契约硌得他生疼。
“崔锦书,”他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你的账……本王准了。”
“但你若敢死……”他俯下身,冰冷的唇几乎贴在她毫无血色的耳廓,语气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便是追到碧落黄泉,本王也要……一笔一笔,跟你算清楚。”
夜色浓重,帐外寒风凛冽。
帐内,唯有她微弱的呼吸声,和他紧握染血契约、彻夜不熄的守候。
物理的箭伤,深可见骨。
心理的契约,却在这一夜,被鲜血彻底染透,裂帛声声,再难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