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苏州府首富李万财的卧房里,只有一缕惨淡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的缝隙,斜斜地打在拔步床的锦帐上。帐幔低垂,隐约勾勒出床上人隆起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甜香,混杂着若有似无的…纸灰味道。
李万财侧躺着,鼾声如雷。他肥胖的身躯几乎占满了半张紫檀木大床,肥厚的嘴唇微微张开,口水濡湿了绣着金元宝的枕头一角。床脚的高几上,一只描金珐琅西洋座钟,钟摆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咔哒”声,是这死寂房间里唯一的活物。
突然!
那缕月光被一个突兀出现的影子切断了。
一个东西,无声无息地立在了李万财的枕边。
它高不过两尺,薄如蝉翼。惨白的脸上用墨线勾勒出极其简陋的五官——两条向下耷拉的弯眉,两个空洞的圆眼,一张咧到耳根的、涂着诡异胭脂红的嘴。纸扎的身体上,歪歪扭扭地套着一件同样用彩纸剪成的、袖口宽大的袍子。月光穿透它薄脆的身躯,在地板上投下一个扭曲摇晃的、放大的黑影。
这是一个纸人。
一个在子夜时分,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首富床头的纸人。
纸人那空洞的“眼睛”仿佛活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熟睡的李万财。它那涂着胭脂红的纸嘴,在寂静中似乎咧得更开了,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紧接着,纸人那扁平、毫无厚度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冰冷的风,从它体内吹出。
嗤——
一声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轻响,如同最锋利的裁纸刀划开了最薄的宣纸。
李万财肥硕的脖颈上,一道细细的红线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那红线起初极细,像是不小心被勒出的印痕,但转瞬间,它像活蛇般蜿蜒、扩张!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从那条骤然裂开的缝隙中渗出、汇聚、滚落!
“嗬…嗬嗬……”
李万财的鼾声戛然而止,喉咙里挤出濒死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他猛地睁大了眼睛,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死死地瞪着枕边那个惨白诡异的纸影!他想抬手,想呼救,想驱赶这个来自噩梦的造物,可全身的力气都随着脖颈上那疯狂涌出的热血迅速流失。
他肥胖的身躯剧烈地抽搐起来,像一条离水的鱼。每一次抽搐,都挤压着那道致命的裂口,喷溅出更多的鲜血,染红了身下名贵的苏绣锦被,也溅上了纸人那惨白空洞的脸颊和纸做的衣袍。几点猩红落在纸人咧开的胭脂红嘴上,如同刚刚饱食过血肉。
几息之后,抽搐停止了。李万财圆睁着那双写满恐惧和不解的眼睛,彻底不动了。只有鲜血还在汩汩地流淌,浸透了床褥,沿着床沿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声音沉闷而粘稠,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枕边的纸人,依旧静静地立着。惨白的脸上溅着温热的血点,空洞的眼睛“看”着身下迅速冷却的尸体。月光穿过它薄脆的身体,在地板上投下的那片扭曲黑影,似乎也凝固了,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
只有那甜腻的纸灰气息,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在子夜冰冷的空气里无声地弥漫、发酵。
***
“哗啦!”
沉重的铁链摩擦着青石板,发出刺耳的声响。苏州府大牢那扇包着厚铁皮的牢门被两名狱卒奋力推开,一股混杂着霉味、血腥气和绝望气息的浊浪扑面而来。
陆昭当先一步跨入。他身姿挺拔如松,一身簇新的锦衣卫百户飞鱼服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寒光,。腰间挎着的雁翎刀鲨鱼皮刀鞘擦得锃亮,刀柄缠着暗金色的丝线,正是太子破格赏赐的利器。身后,四名同样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按刀紧随,人人眼神锐利如鹰,脚步沉稳有力,无形的肃杀之气瞬间压过了牢狱的阴森。最后进来的是陈铁骨,这位新近被拨到陆昭麾下的六扇门捕头,魁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牢门,他面色沉肃,习惯性地按了按腰间挂着的镔铁水火棍。
“陆百户!”典狱官是个干瘦的老吏,此刻佝偻着腰,脸上堆满了谄媚又惶恐的笑容,一路小跑着在前面引路,“您这边请!那黑心肝的盐枭杜九就关在死囚丙字三号,小的们可都按您吩咐‘伺候’着呢,保管他见了您比见了亲爹还老实!”
陆昭脸上挂着惯常的、温和而疏离的浅笑,微微颔首,目光却锐利如刀,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两侧牢笼。那些蓬头垢面、眼神麻木或凶戾的囚犯,在接触到这双看似含笑、实则冰冷彻骨的眼睛时,都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纷纷低下头去,不敢直视。陈铁骨跟在后面,心头微凛。这位年轻的陆百户,升迁之快令人咋舌,破获“棺藏诡银案”的手段更是狠辣果决,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温润如玉。他亲眼见过陆昭如何用一把小刀,在不伤及骨头的情况下,把那个嘴硬的工部小吏全身的肉一点点剔下来,直到对方涕泪横流地交代了所有同伙。那种平静中蕴藏的酷烈,让陈铁骨这个见惯了血的老捕头都感到后背发凉。
“杜九,”陆昭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牢狱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私贩盐铁,勾结倭寇,罪证确凿,按律当斩,夷三族。这‘伺候’,不过是开胃小菜。”他的目光落在典狱官身上,唇角笑意加深了几分,“本官要的,是他背后那条真正的大鱼。江南盐铁转运使司的账册,藏在哪?还有,去年那批本该运往辽东的军械,被你们倒卖给了谁?说出来,本官可保你一个儿子活命,发配边军效力,算是给你杜家留个后。”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死囚牢里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上。
丙字三号牢房内,杜九——这个曾经纵横运河、手下亡魂无数的私盐枭首,此刻已不成人形。他赤裸的上身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新旧鞭痕,好几处深可见骨,手指的指甲盖全被拔掉,露出血肉模糊的指端,十根脚趾更是被夹棍碾得不成形状,软塌塌地歪着。听到陆昭的话,他猛地抬起头,沾满血污和污垢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野兽般的凶性和一丝绝望的疯狂。
“呸!”杜九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陆昭!你这朝廷的鹰犬!老子栽在你手里认了!想从老子嘴里撬东西?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什么转运使?什么军械?老子不知道!有本事就给老子个痛快!十八年后……”
他歇斯底里的咒骂还没说完,陆昭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
没有任何预兆,仿佛只是随意地向前踏了一步。但这一步,快得如同鬼魅!穿过牢门狭窄的缝隙,出现在了杜九面前!速度快到连一直全神戒备的陈铁骨都只觉眼前一花!
杜九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他本能地想要后缩,但重伤的身体根本无法做出反应。
陆昭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如同最上等的白玉雕琢而成,此刻却带着死亡的寒意,闪电般探出!
不是打,不是抓。
那只手,极其精准、又无比冷酷地,一把捏住了杜九的下巴!
“喀吧!”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杜九的下颌骨,竟被这看似随意的一捏,硬生生捏得脱臼、错位!他所有的咒骂和嘶吼瞬间变成了漏风般的“嗬嗬”声,剧痛让他全身痉挛,涎水和血水不受控制地从无法闭合的嘴角流淌下来,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痛苦。
陆昭微微俯身,凑近杜九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他脸上那温和的笑容不知何时又回来了,只是此刻映着牢房内昏黄跳动的火光,显得格外阴森。
“本官不喜欢听废话。”陆昭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絮语,却字字如冰锥刺骨,“你的骨头,似乎比你的嘴硬一点?没关系,本官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法子。先从你的肋骨开始,一根根捏碎如何?放心,本官手法很好,保证碎而不折,让你清清楚楚地感受每一寸骨头变成渣子的滋味。或者,你喜欢更慢一点的?比如,把你全身的皮,一点一点地揭下来?就像…揭一张纸?”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杜九血肉模糊的身体,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被拆解的、没有生命的物件。
杜九的意志,在这双毫无人类情感波动的眼睛注视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瞬间崩溃了。他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嗬嗬”声,被捏得变形的下巴疯狂地上下晃动,眼中充满了哀求和解脱的渴望。
就在此时!
“陆大人!陆百户!”一个惊恐万状、带着哭腔的声音如同炸雷般从牢狱入口处传来,瞬间撕裂了丙字牢区死寂而紧绷的空气。
众人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穿着李府家丁服饰、浑身沾满泥泞的汉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毫无血色,涕泪横流。他完全无视了牢狱的森严和那些凶神恶煞的狱卒、锦衣卫,像疯了似的朝着陆昭的方向扑来,口中语无伦次地嘶喊着:
“不好了!出事了!天大的祸事啊!我家老爷…我家老爷李万财…他…他死了!死…死在床上了!有鬼!有纸人索命啊!老爷的脖子…脖子被裁开了!血…全是血啊!夫人和姨太太们全都吓疯了!陆大人!救命啊陆大人!求您快去看看吧!纸人!是纸人干的啊!”
“纸人索命”四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钻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陈铁骨脸色骤变,握着水火棍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白。他闯荡江湖多年,听过无数诡异传说,但“纸人索命”这种只在乡野怪谈中出现的事情,竟然发生在苏州首富身上?这背后牵扯的东西,让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典狱官和狱卒们更是吓得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仿佛那报信家丁身上带着什么不祥的诅咒。
唯有陆昭。
他捏着杜九下巴的手,缓缓松开。
杜九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只剩下痛苦的抽搐和漏风的嘶气声。
陆昭慢慢直起身,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捏过杜九下巴的手指,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脸上甚至又挂起了那副温和无害的浅笑。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隐晦、却又令人心悸的暗红光芒,如同深潭底下的岩浆,一闪而逝。
纸人索命?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旁人无法察觉的、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有趣。
真是…太有趣了。
“备马。”陆昭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家丁的哭嚎和牢狱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一个锦衣卫缇骑和陈铁骨的耳中,“去李府。”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如同死狗般的杜九,又掠过典狱官惊恐的脸,最后落在那哭嚎的家丁身上,笑容温和依旧。
“陈捕头,带上你的人,封锁现场。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是!百户大人!”陈铁骨猛地一抱拳,声音洪亮,压下心头的惊悸。
陆昭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牢狱外走去。雁翎刀随着他的步伐发出铿锵而富有节奏的撞击声,在幽暗的甬道里回荡,如同催命的战鼓。四名锦衣卫缇骑立刻按刀紧随,动作整齐划一,沉默而肃杀。
陈铁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和寒意,对着自己带来的几个六扇门捕快低吼:“都听见了?跟上!封锁李府!”
一行人如同黑色的潮水,迅速涌出阴森的大牢,只留下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绝望的嘶气声,以及那家丁瘫软在地、兀自喃喃的“纸人索命…纸人索命…”的呓语。
***
李府,苏州城首富的宅邸,此刻灯火通明,却亮得诡异。无数灯笼火把将偌大的府邸照得亮如白昼,然而这光亮非但没有驱散恐惧,反而将那份惊悚映照得更加清晰刺眼。到处都是惊恐尖叫、奔走哭嚎的下人丫鬟,如同没头的苍蝇。平日里气派威严的朱漆大门敞开着,却无人敢靠近,仿佛里面藏着择人而噬的妖魔。
陆昭一行人策马疾驰而至,马蹄铁敲击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声响,在这混乱的夜晚格外刺耳。守门的家丁早已六神无主,看到身着官服的锦衣卫,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连滚爬开让出道路。
陆昭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随手将马鞭丢给身后一名缇骑,目光如电,瞬间扫过混乱的前院,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空气中那股甜腻的纸灰味,混杂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已经弥漫开来。
“守住所有门户!擅闯者,格杀勿论!”陆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铁血味道,清晰地传入身后缇骑和陈铁骨带来的捕快耳中。
“遵命!”众人齐声应诺,杀气凛然。
陈铁骨已经带着几个老练的捕快,迅速散开,开始粗暴地驱散那些碍事的下人,控制局面。
陆昭不再理会前院的混乱,径直朝着内宅、那血腥气最浓郁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依旧沉稳,雁翎刀在灯火下闪烁着寒光,所过之处,哭嚎的下人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下意识地噤声避让。
李万财的卧房外,早已被闻讯赶来的几名护院和管家模样的人围住,个个面如土色,拿着棍棒的手都在发抖,却无人敢踏入房门半步。那扇雕花的房门虚掩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那股诡异的甜香正源源不断地从门缝里飘散出来。
“陆…陆大人!”一个穿着绸缎、管家模样、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看到陆昭,如同见了救星,连滚爬爬地扑过来,涕泪横流,“您可来了!老爷…老爷他…呜呜呜…就在里面!太惨了!太邪门了!您…您快看看吧!”
陆昭没有看他,目光径直落在那扇虚掩的门上。他抬起手,没有半分犹豫,直接推开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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