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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像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应天府下关码头湿漉漉的青石板。风裹着江水腥咸和腐烂鱼虾的浊气,在堆积如山的盐包间呜咽穿行。几盏在风中狂乱摇摆的气死风灯,勉强撕开浓稠的夜色,昏黄的光晕里,值夜的漕帮小头目李癞子裹紧了油腻的破袄,缩在码头货栈的屋檐下,对着冻得发僵的手呵气,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这鬼天气。
“直娘贼…这雨下得没完没了,巡个鸟的夜…”他灌了口劣质的烧刀子,辛辣刺喉,却暖不了冻透的骨头。他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停泊在码头的几艘运盐槽船,那些巨大的黑影在雨幕中沉默着,如同蛰伏的怪兽。
突然,他浑浊的眼珠猛地定住了。
江面混沌的黑暗深处,一点幽绿的光,正无声无息地漂来。
那光绿得妖异,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死气,在无边的墨色江水中摇曳,像一只来自幽冥的独眼。没有桨声,没有号子,只有江水沉闷的呜咽。那点绿光越漂越近,轮廓渐渐清晰——竟是一艘破败不堪的盐船!船身吃水极深,船舷几乎与浑浊的江水齐平,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鼓囊囊的盐袋,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压着船体。
“谁…谁的船?”李癞子心头一跳,酒意散了大半。这个时辰,不该有船靠岸。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眯起眼睛努力辨认。
那艘怪船借着水流,不偏不倚,缓缓撞向码头边缘。腐朽的木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借着码头上那几盏风灯微弱的光,李癞子终于看清了船头的情景——
一个“人”,直挺挺地杵在船头!
那人穿着一身破烂的、分辨不出原色的水靠,身体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势立着,双臂下垂,头颅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后仰着,大张着嘴,黑洞洞的口腔对着铅灰色的天空。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脸,那张脸…李癞子胃里猛地一阵翻腾!
那不是活人的脸!皮肤肿胀发黑,布满水泡和溃烂的痕迹,一只眼珠被鱼啃掉了,只剩下黑窟窿,另一只浑浊灰白的眼珠半耷拉着,仿佛正死死盯着岸上的李癞子!更恐怖的是,那人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惨白色的东西,像是凝结的盐霜,又像是某种恶心的霉斑。
“呕…!”李癞子再也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的酸水和劣酒混合着腥臭的雨水一起冲出喉咙。他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尸…尸体!船头…船头有死人啊——!”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凄厉变调的嘶嚎,声音在风雨交加的码头上显得无比微弱,却像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
“吵什么!”一声低沉的断喝自身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癞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转身。只见一队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簇拥着一人,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货栈的阴影里。为首那人身量极高,披着一件玄色大氅,金线祥云纹在昏暗中隐隐流动。他并未撑伞,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肩头大氅光滑的锦缎上,却奇异地未曾浸湿半分。他负手而立,眼神如同古井寒潭,平静地扫过那艘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腐尸盐船,仿佛在看一件寻常物件。正是锦衣卫百户,陆昭。他身后,一个身材魁梧、面相凶悍的汉子按着刀柄,正是他新收服的小旗,原漕帮悍匪“镇河蛟”陈横。
“大…大人!”李癞子认出是近来在漕帮中凶名赫赫、压得他们帮主都抬不起头的陆阎王,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磕头如捣蒜,“小的李癞子,是…是码头值夜的…那船…那船头…死人!死人驾船啊大人!”
陆昭没有理会脚下筛糠般的漕帮喽啰。他的目光越过那具僵立的腐尸,落在船舱里堆积如山的盐袋上。每一袋盐包的封口处,都用朱砂画着一个扭曲怪异的符号,形如一只竖立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透着丝丝邪气。
“鬼盐。”陆昭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陈横豹眼圆睁,倒吸一口凉气:“大人是说…是‘盐鬼’杜九那帮亡命徒的标记?”杜九,私盐枭首,心狠手辣,手下亡魂无数,常年盘踞在长江水道下游的芦苇荡深处,神出鬼没,因其手段酷烈如同水鬼索命,江湖人称“盐鬼”。他所贩私盐,皆以这鬼眼为记。
“不是他,还有谁敢在这应天府的码头上,用死人开道?”陆昭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目光却锐利如刀,缓缓扫过码头上闻讯赶来、却只敢远远观望、面露惊惧的漕帮帮众。这些人眼神躲闪,显然知情却不敢言。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看来漕帮这摊浑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还要臭。
“封锁码头,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陆昭下令,声音不大,却带着铁血般的意志。陈横立刻抱拳应喏,手一挥,身后数名锦衣卫如狼似虎般散开,绣春刀半出鞘,寒光闪烁,迅速控制住码头各个出入口。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雨幕,由远及近。一骑快马冲破雨帘,直抵陆昭近前。马上骑士飞身下马,单膝跪地,溅起一片泥水,正是陆昭另一名心腹小旗,机灵干练的“鹞子”张捷。
“大人!”张捷语速极快,带着喘息,“属下奉命查探,昨夜上游十五里处的‘龟背滩’,确实发现一条被遗弃的小船,船上有打斗痕迹和少量血迹!看船型吃水,应是运盐的划子!另外…”他压低声音,“东厂那边也得了风声,掌刑百户曹白鲨的人,已经在路上了!还有,按您的吩咐,林医官已到。”
“知道了。”陆昭颔首。龟背滩…那是杜九的老巢之一。东厂的狗鼻子倒是灵。他抬眼望去,只见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布小骡车,在风雨中缓缓驶近码头,停在锦衣卫布控的外围。车帘掀开,一个纤细的身影利落地跃下。
来人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伞面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晰、略显苍白的下颌。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裙,外面罩着同样素净的青布斗篷,在这充斥着盐腥、汗臭和死亡气息的混乱码头上,干净得格格不入。她无视周遭的混乱与惊恐的目光,步履沉稳地穿过泥泞,径直走向陆昭,隔着几步距离停下。
“锦衣卫副千户陆大人?”她的声音清冽,如同寒泉击石,带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她微微抬起伞沿,露出一张清丽却异常冷傲的脸庞,眉如远山,眸似寒星,鼻梁挺直,唇色很淡。正是刑部下属司狱司的女仵作,也是精通毒理的医官,林半夏。她目光平静地掠过船头那具恐怖的腐尸,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件待检验的普通器物。
陆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点了点头:“有劳林医官。”
林半夏不再多言,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半旧藤箱中,取出一副用鱼鳔胶特制的手套戴上,又拿出一柄细长锋锐、闪着幽蓝光泽的小刀。她绕过陆昭,无视跪在地上的李癞子和周围锦衣卫略带异样的目光,径直走向那艘散发着浓烈腐臭的盐船。
雨还在下,落在她素净的斗篷上,洇开深色的水痕。她走到码头边缘,离那僵立船头的腐尸不过一丈距离。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混杂着水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怪味。岸上不少漕帮帮众和兵丁已经忍不住捂住了口鼻,脸色发青。
林半夏恍若未闻。她微微俯身,仔细查看船体与码头相接处的水线痕迹,又凝神观察船头腐尸的姿态和周围甲板的状况。片刻后,她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按了按腐尸那肿胀发黑、覆盖着惨白盐霜的手臂。触感冰冷、僵硬,如同按在一块浸透了水的烂木头上。
“尸身肿胀,水浸严重,腐败绿斑遍布胸腹,皮肤有大面积‘皂化’迹象(尸蜡化),结合天气水温,死亡时间当在五日以上。”林半夏清冷的声音在风雨中响起,如同在诵读一篇客观的医案,“并非驾船者。是死后被人以木桩铁钉之类固定于此,充作幌子。”
她一边说,一边用那柄幽蓝的细长小刀,精准地避开腐尸衣物,在肿胀的腹部轻轻划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一股浓稠、污绿、散发着极致恶臭的液体混合着鼓胀的肠子内脏涌了出来,岸上顿时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干呕声。
林半夏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她用小刀尖小心地挑动了一下涌出的腐物,又凑近仔细观察了片刻,甚至用刀尖沾了一点污物,放在鼻端下极近地闻了闻。接着,她目光锐利地扫过船舱里堆积的盐包,特别是那些鬼眼标记。
“腐液及内脏颜色异常,带有靛蓝反光,气味除尸臭外,隐有硝石、硫磺混合之异甜…”她直起身,转向陆昭,眼神冷冽如冰,“大人,此人死前或死后,曾被大量私盐腌渍。而盐袋之中,恐怕也混有东西。绝非寻常私盐。”
陆昭眼中精光一闪。腌尸?混有东西?是毒?还是…他看向那些诡异的鬼眼标记。
就在林半夏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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