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现场。”陆昭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仿佛受伤的不是他自己。“崔焕,吊命。蜡池…捞出来。”他指向那沉没“活死人”的位置。
“是!”吴铁臂等人立刻领命。
锦衣卫迅速行动,忍着恶臭开始清理石窟内的虫尸和残余蜡像。几名缇骑找来长钩,忍着蜡油的滚烫和恶臭,费力地将那沉入池底的“活死人”残骸钩了上来。那东西大部分已被蜡油包裹凝固,只有头部和部分胸膛暴露在外,额头上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空空如也的窟窿,散发着浓烈的恶臭。
林半夏迅速上前检查,片刻后,声音带着一丝惊骇:“大人…此人…此人面部骨骼虽被刻意毁坏,但盆骨特征和残留的发色…还有这蜡壳下的旧伤疤痕…像是…像是二十年前因贪墨军饷被先帝下令满门抄斩的前兵部尚书…崔远山!崔焕的…生父!”
崔远山!崔焕的生父!二十年前被满门抄斩的罪臣!他竟然没死?!还被崔焕用邪术制成了母蛊的载体?!
这骇人听闻的真相,如同最后的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崔焕丧心病狂至此,竟用自己生父的尸身饲养邪蛊!
陆昭面具下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任由林半夏快速处理着左臂的伤口,剧痛让他的肌肉微微紧绷,却未发出一声呻吟。他的目光,越过忙碌的众人,落在了永宁郡主身上。
永宁郡主也正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再次交汇。一个冰冷如万载玄冰,承受着蚀骨剧痛却纹丝不动;一个清冽似雪山寒泉,洞悉了骇人真相却波澜不惊。昨夜水底的同生共死,方才石窟的惊魂一幕,手腕的淤青,左臂的毒伤…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此刻无声的、冰冷的对峙与探究。
“郡主。”陆昭开口,声音因为伤痛而更加沙哑低沉,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力量,“此间事了。人犯、罪证,移交北镇抚司。本官,需面圣。”
永宁郡主银质面具下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冷冷地向上勾了一下。她缓缓抬起那只戴着银丝护腕、掩盖着深紫淤痕的手腕,冰冷的指尖轻轻拂过护腕表面。
“陆千户劳苦功高,更兼…身负‘皇命’。”她的声音清冷,特意加重了“皇命”二字,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本宫,自当同行。”
她是在提醒他赐婚圣旨,也是在宣告她的立场——无论陆昭身上藏着什么秘密,她都要亲眼看着,在皇帝面前,揭开这血蜡之案的最终幕布。
半个时辰后。
乾清宫东暖阁。
浓郁的龙涎香气也无法完全掩盖陆昭身上带来的、那股若有若无的蜡油与血腥混合的淡淡气息。嘉靖帝斜倚在铺着明黄锦褥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貂裘,脸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窝深陷,眼神却异常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视着跪在御前的陆昭,以及站在稍后位置、戴着银质面具的永宁郡主。
陆昭已卸去染血的披风和破损的锁子甲,换上了干净的飞鱼服,但左臂被层层包扎,固定着夹板,依旧显眼。他单膝跪地,玄铁面具低垂,声音平稳清晰,将虫楼案始末、蜡像陷阱、水底铁棺、东郊蜡池、崔焕罪行及崔远山尸身饲蛊的骇人真相,条理分明、毫无修饰地一一禀明。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钉,楔入这暖阁奢华慵懒的空气之中。
嘉靖帝静静地听着,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手指在貂裘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直到陆昭说完最后一个字,暖阁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只有鎏金兽炉中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许久,嘉靖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久病的沙哑和一种深沉的疲惫,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压:
“崔焕…朕记得他。太子前几日还夸他勤勉,是难得的干才。”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落在陆昭的玄铁面具上,“陆昭,你说他私藏军械,豢养邪蛊,更以其生父尸身饲魔…证据,可确凿?”
“人犯崔焕,口不能言,神智尽毁,现押北镇抚司诏狱。其府中搜出工部军械、蜡像秘料、蛊虫残骸、与鬼市匠人往来密信,铁证如山。崔远山残骸及蜡池祭坛,已由太医院主事林半夏封存待验。”陆昭的回答滴水不漏,冰冷如初。
“嗯…”嘉靖帝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永宁郡主,“永宁,你也亲历此案。陆昭所言,可有虚妄?”
永宁郡主微微躬身,声音清冽如冰泉击石:“回禀父皇,儿臣亲眼所见,句句属实。崔焕丧心病狂,其罪当诛九族。若非陆千户临危决断,以重伤之躯力挽狂澜,儿臣…恐已葬身虫腹蜡池。”她的话语清晰有力,带着皇家贵胄的矜持,却也将陆昭的功劳和伤势点明,更隐含了昨夜水底与方才石窟的凶险。
嘉靖帝的目光在永宁郡主手腕处那宽大的银丝护腕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陆昭包扎的左臂,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难以捉摸的光芒。
“力挽狂澜…重伤之躯…”嘉靖帝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陆昭,你很好。不愧朕赐你的蟒服和‘如朕亲临’的金牌。”
他微微抬手,侍立一旁的老太监立刻捧上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崔焕罪证确凿,罪无可赦。着锦衣卫指挥佥事会同三司,严审定谳,昭告天下。崔氏一族…男丁尽诛,女眷没入教坊司,家产抄没充公。”嘉靖帝的声音平淡,却带着生杀予夺的冷酷,“至于你,陆昭…”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陆昭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玩味。
“…忠勇可嘉,更救驾郡主有功。擢升锦衣卫指挥佥事(正四品),实领北镇抚司。赐金百两,宫缎十匹。另…”嘉靖帝的目光转向永宁郡主,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慈祥”,“你与永宁的婚事,朕看也不必再择吉日了。待你伤势稍愈,便由钦天监就近择一良辰,早日完婚,以慰朕心。”
擢升!赐婚!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陆昭依旧单膝跪地,玄铁面具低垂,深潭般的眼眸中毫无波澜,仿佛升官和赐婚都与己无关。永宁郡主银质面具下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唯有那双冰冷的眸子深处,一丝极淡的、被强行压制的波澜一闪而逝。
“儿臣(臣),领旨谢恩。”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声音同样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嘉靖帝似乎有些倦了,挥了挥手:“都退下吧。陆昭,你的伤…好好将养。”最后几个字,语气平淡,却仿佛意有所指。
“臣(儿臣)告退。”
陆昭与永宁郡主躬身退出暖阁。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暖阁内的龙涎香和那深沉的帝王心术隔绝开来。
乾清宫外,汉白玉广场空旷寂寥。寒风卷过,带着刺骨的冷意。
陆昭停下脚步。他没有看身侧的永宁郡主,只是从怀中掏出那卷被撕去了红绸、边缘沾着泥污和淡淡血迹的明黄圣旨。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器物,随手递向身侧的永宁郡主。
“郡主府邸,想必不缺存放诏旨的稳妥之处。”他的声音冰冷,毫无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赐婚圣旨,在他眼中,似乎与昨夜那蜡像陷阱并无本质区别。
永宁郡主微微侧首,银质面具在清冷的晨光下流转着幽寒的光泽。她看着递到面前的、承载着皇命与婚姻枷锁的圣旨,又抬起目光,落在陆昭玄铁面具下那毫无波澜的眼眸,以及他左臂那包裹得严严实实、却依旧散发着淡淡血腥和药味的伤口上。
冰冷的眸光深处,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暗流无声翻涌。是屈辱?是愤怒?是对这冰冷政治联姻的嘲弄?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极致冷酷所触动的异样?
她没有立刻去接那圣旨。
寒风卷起两人的衣袂。猩红与月白,在空旷的广场上,形成一道冰冷而沉默的对峙。
许久,一只带着银丝手套、纤细却蕴含着力量的手,缓缓伸出,稳稳地接过了那卷明黄的圣旨。指尖,不经意间擦过陆昭递出圣旨的手指。
冰冷。坚硬。如同触碰到了两块没有温度的寒铁。
“陆指挥佥事。”永宁郡主的声音响起,清冽依旧,却带上了一种洞悉世情的冰冷和属于皇权贵胄的疏离,“圣旨,本宫收了。至于这‘良辰吉日’…”
她微微抬起下巴,银质面具对着陆昭毫无表情的玄铁面具,冰冷的视线仿佛要穿透那层金属的阻隔。
“…待君伤势痊愈,能提得动刀,拜得了堂时,再议不迟。”
话语落,她不再看陆昭一眼,将那卷圣旨随意地收入袖中,转身,月白的宫装在寒风中拂动,带着两名女卫,朝着宫门方向,一步步远去。背影挺直,孤傲,如同雪地里独自绽放的寒梅。
陆昭站在原地,玄铁面具迎着寒风,深潭般的眼眸平静无波地注视着永宁郡主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月白的身影消失在巍峨的宫门阴影之中。
他缓缓收回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递出圣旨的右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银丝的冰凉触感。
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广场上零星的落叶。
陆昭转身,拖着依旧剧痛的右腿,一步一步,朝着北镇抚司的方向走去。猩红的飞鱼服在风中拂动,左臂的伤口隐隐作痛,步伐却沉稳如山。
虫楼血蜡已了,但京城这潭深不见底的水,才刚刚开始翻涌。蟒服加身,权柄更重,那冰冷的赐婚圣旨也如同枷锁落下。前路,是更加凶险的漩涡与杀机。
他按了按怀中那枚冰冷的“如朕亲临”金牌,玄铁面具下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冷冷地向上勾了一下。
这盘棋,越来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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