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如果有一天,能够把时间凝住,或者把它从我身体里剥去,都会是我的解脱。
我从未奢望,有完整的时刻。总有一部分我身体里的不知所名的东西,飘落在这个世界的未明时空。那是宿命的沧海遗珠吗?或许。
我是卿清,乾隆五十年来到这个世界,出生那年我爹爹为我修筑了一个书院,名为“清凉”。从此,大人们便对我有了“端庄含蓄”的期待,他们一定不知道其实这是真的不可能的。
于是,我便开始长大,从那年的寒冬,完全没有等待天气转暖到了春季再随着天地万物一起茁壮的意思。我娘说,几乎一天一个样,未足三月,已可翻身;半岁不到,竟能学步。姥姥甚是开怀,每日像展示宝物一样抱着给邻里轮流看。众人的欢喜自是不用说,在那年,真的就我一个幼儿可供大家娱乐啊。
第二年,我周岁生日。丫鬟阿花是整个双龙宅里第一个发现我不见了的人。顿时,大宅子里沸腾了。三百余号人都开始漫山遍野地找我。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日早晨醒来,浑身不舒服,转身一看,奶娘不在床上,仔细一听,屋内四周都没有声响。哦,对了,大家都在忙我的生日宴呢,听说今晚还有“抓周”活动。
窗格透进的光线,柔美又轻灵,我羡煞这大自然的恩赐。于是便笨拙地给自己套上御寒的锦缎风衣,再戴上兔毛滚边的帽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开始扶着墙壁和家具往有门的地方走去。
我现在该怎么办?已经跨过了好几处的门槛,还绕过了曲曲折折的几段廊亭,露天地上因扫雪而显露出的石砖缝隙新泥,长廊两侧威武的松针,我这是在什么位置了?
好吧,反正已经开始我生平第一次恣意行走了,顺着小径走,到哪儿算哪儿就是了。
因为不想被大人们太快发现,我竟知道要寻拣无人侧门挨个探究,很快就发现了我家宅子的后门,那两扇门中间的铜锁居然没有搭在一起,此刻刚好有一处勉强够我穿过的缝,想是柴夫刚回来顺手掩上的,太好了,真真是天助我也!
在这种境地,我居然丝毫不觉得害怕和寒冷,只觉得一离开那座宅子,浑身即刻轻盈了起来。扑面袭来的清澈空气,夹带着凉而不冻的雾水,远处有隐约的柴火香,熏得我肚子“咕噜”一声,自己被自己吓了一大跳。毕竟小小的我,当时很是紧张啊。
我到底要去哪里呢?其实我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觉得既然长了脚,就是用来行走的;既然长了眼睛,就是用来看沿途风景的;既然长了耳朵,就是用来聆听生生不息的声音的。我不要作姥爷口中的私塾先生,不要无聊地继承家业,不要被束缚在那个宅子,不要被大人们安排我的方向。我只是单纯地想要自由,自在,自己决定自己。
如今看来,一个刚刚年满周岁的小女,在那个寒冬孤山,无人陪伴,自己走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歪打误撞上了渡口才被渔夫发现,然后送回自家院子,这真的是一件很少发生的事情啊……
后来,我想,或许我骨子里就没有“同伴”或是“伴侣”这个概念的。我愿意自己绝世而独立,不惧怕寒山不惧怕暴雪,只怕有人来生生地干扰了我内在对自由强烈的需要。所以,我也注定了孤单一生。但是我也知道,我爱过的人,我看过的风景,会成为陪伴我的至宝,我有我影,自在同行。
只记得彼时小小的我,蹒跚着爬上了屋后那片菜地所在的土坡,又因为迷失了方向想转头返回,谁知一不小心脚下踏空连滚带爬地翻下山去……当我狠狠撞向一棵树时,总算停住了。第一时间赶紧摸摸我的小脸,居然完好无损!我好像本能地知道要如何借助帽子来闪过荆棘的刺伤和刮带。
在山里长了足足一年,我对相异的环境有一种莫名地亲近,所以当我顺着树干后面看过去,发现群山中的那条河时,如同发现至宝一样朝它飞奔而去——后果也惨不堪言,一双手工缝制的棉布鞋跌落在不知道哪个枯草丛中,随身携带的玉佩也离我而去不知踪影,膝盖处的裤子破了两个形状不太对称的大洞,胸前的刺绣图案被路面碎石彻底地四分五裂——我从树旁的小土坎直零零掉落,然后一路很顺畅地直接滚到河边渡头。“也罢也罢,活着就好,回去顶多被骂两句,还算对得起祖上了。”我摔得浑身发疼,干脆躺在地上发呆,自言自语,自己安慰自己,只是这群山怎么在转圈啊,头好晕……
“哎!那是哪儿来的小姑娘?怎么倒在这儿来了!?船家,船家,快来看看!”
“这是不是卿家的大女儿啊?就他家现在有这么小的孩子,而且你们看她袖口绣了个卿字啊!”
“怎么可能,卿家小姐今日周岁,正在双龙宅里与众家亲戚开心着吧。”
“可我说,她怎么睡着了?”
我睡着了?我以为我还在腾云驾雾呢。眼睛前面还有星星在飞啊,娘说过星星在天上,我看见星星,那就是也在天上咯!
“哎呀!疼!”
“小姑娘醒了!”
我的手肘忽然被谁碰到,疼得要命,小姐我正要发作的时候,忽然发现身子已经被人抱起,正在往门前燃着一个火堆的木头房子走去,四周打扮奇怪的人纷纷着急地看着我。他们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使劲睁大眼睛瞅着,反正有人抱着我,我也一同去看看究竟呗!
进了堂屋,大家围成一个圈包瞅着我,由抱着我的老妇人从头到尾查看我身上还有哪里受伤。我本来就摔得晕晕的了,还被大家这么七嘴八舌一围观,像看什么怪物似的,个个表情惊诧不已,我可不要!可是我被抱着,又没力气,脚还不沾地,不能跑不能跳,一个心急,我用力地大哭起来,在人群中炸开了雷。
这一发不可收拾的洪水,完全不管不顾众人碎碎安慰,我讨厌被围困,就算是照顾也是桎梏!放开我,让我走!
年幼尚且无知,卿清姑娘我,当时就那么硬生生地哭了不知道几柱香的时间,直到我家两个身强力壮的侍卫战兢兢地用暖轿把我抬回双龙宅的大堂。从此以后,我家大人们,终于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卿家长女虽幼,一定不容小觑!
其实,我倒真不是故意这样折腾他们的啊。唉,就这样吧。
于是乎,生日宴会照样,众人道贺照样,流水席热闹到我非常想睡着,吉言吉语听到我想吐了,怎么还没结束啊……怎么感觉比隔壁娶新娘子还麻烦呢,我的天!
终于到了晚子时,我出生的时刻。早已回复小小华服的我好整以暇地被娘抱回卧室,姥姥、姥爷和爹爹一起很有默契地跟着,我知道,早就听说的“抓周”要开始了。
“抓周”顾名思义,就是在孩童满周岁时,在桌面摆上几样东西,放孩童自己去拿,第一个握住的东西,就会是以后决定孩童一生的重要信物。
我知道,这应该会是很好玩的事情,所以精神瞬间变得特别好,完全不似平常幼童,这个时辰早已傻傻昏睡至周公家。
那晚整个双龙宅灯火通明,我的屋灯格外亮,丫鬟阿花早已在门口候着,见我们到了则掀起龙凤呈祥的缎面门帘,门帘下摆的柔软流苏轻轻扫过了我的脸,我忽然心里冒出个想法:我等会偏偏不抓他们放在桌上的东西,我要在这个屋子里找到自己用来定夺一生的信物!
想着想着,决意刚定,就被姥爷抱过去,严肃地开始向大家发话了:“今日是卿清周岁,我们大家共同为她来到双龙宅一年庆贺。她诞于正子时,生来就注定会是不一般的女子。我们几位以后定要不遗余力给她最好的成长环境,用心栽培,不枉老天对卿家的信任,让她投生在卿家。她是生来就有重要使命的人。我们在这个双龙抢宝的风水宝地修建了我们的双龙宅,更需要后代子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卿清是我们的希望,大家要好好爱护她。”
哇,有这么严重哦!我在心里对姥爷大呼万岁!嘿嘿~好吧,既然如此,那小女子卿清我一定不辜负大家都厚望,嗯。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娘赶紧说:“爹,正子时已到,我们让卿清开始抓周吧。”我想,娘也好奇得不得了吧,哈哈!
于是我被放在卧室正中央的圆桌上。又大又重的铁木镶大理石圆桌上,放满了玲琅满目的代表性物品。一眼看去,有毛笔、绣具、金锭、中药、蒸笼、珍珠、官印、斗笠……我的天,应有尽有啊,他们难不成觉得我会去当渔夫的妻子吗?
啊,我不能忘记我刚才的小决定。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完全没有兴趣,我的一生怎么可能只和其中的某一样发生联系,我才不要。
我在思忖着,大家等待着,时间在烛火摇曳间流走。
忽然间,这种静谧里,我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声音,或者说感觉到一个模糊的提示,我觉得我闭上了眼睛,身体越来越放松,右手手心开始发热,握着会痛,放松更痛。
我的眼眶莫名地开始湿润,脑海里居然浮现能看得见的没有边际的绿色草原,奔腾的成群的雄壮骏马……我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苏醒。我这是怎么了?
常听大人说如鲠在喉,或许就是我当时的感觉吧。身体里明明有感觉想要释放出来,但是碍于身形太娇小,一种被困住的乏力感在我所有的感官蔓延开来。
我还是得抓一个东西,来结束这个仪式,来终止我的不安,我需要一个拯救吗?
现在想起,当时那么短暂的片刻,我如何能够用小小的脑袋,思考这么多纠结的事情,那些深奥原本应该不属于我的啊。
我决定站起来,在挣扎的时候,桌上所有的物品被我一一推开,落在地上。大人们面露惊诧,但是还是屏住呼吸看我到底要怎样。
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啊,我就是看这些东西不顺眼,要把他们都驱离,所以我干脆一件不剩地把这些东西全部踹飞、踹飞、踹飞……吼吼~好爽啊!
可是偌大的桌面,空空如以,我抓啥呢?
大人们疑惑地看着我,只有姥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呃……应该是我的错觉吧。
桌子离地的距离大过我的身长许多,中间还没有东西缓冲,就这么跳下去肯定摔得比今早还痛,屋顶离我的距离更加远远大过我的腾空脚力,桌子周围是正襟危坐的大人们,我的手臂打开也不足一米,我能够得着的只剩下空气。
想起刚才脑海里大草原的景象,我忽然觉得这个桌面的平坦就像是草原,一时兴起居然特别开心地在桌面上蹦起来,跳着,自娱自乐,还真像在庆贺什么……哎?好像不太对哦。余光中,我发现大人们面面相觑的表情,算了,我打住还不行吗?
很自然的,我于是找到圆桌正中央,学着菩萨样,盘腿而坐,左手掌心朝上放在腿上,右手捏了个兰花指竖在胸前,轻阖双眼,嘴里喃喃而出的是雷倒全家人的一句话:“阿弥陀佛……”
更神奇的是,此时,我右手手心的热居然渐渐停止了翻腾,那股能量朝着我的右手手腕方向顺着手臂向眉心走去,然后又下行至我胸口,终于作罢。
我像被人蛊惑一般,做了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事情。
四位大人,已然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