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不忍别离 > 【第二节 登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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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今天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我正值十三豆蔻那年,父亲决定带我登高,教我习古仪。我换好一身白底红花的长衫,亦步亦趋地随父亲顺着山梯拾级而上。这种时候,我们是决计不坐轿子的,一是山高路陡,累了轿夫;二是淡泊闲情,亲身体会。

行走在田间小路时,有农夫带着一头老黄牛经过,也有顽童在路边采花不亦乐乎,瓜农索性在山间瀑布边,就着树荫搭起棚子,好不逍遥地卖自家种的香瓜,瀑布洒落的水珠时不时溅起潭中浮萍,好一副惬意的山水画!

我沿着父亲的脚印,一步一步前行,内心少了开路的负担,走着走着开始迎着山间的微风遐思起来。

我已经念了十年书了,姥爷常常在书院的课堂结束后,还带我去他的书房,我翻看了《康熙字典》、《二十四史》、《佛经》等等,越来越沉溺在无人的书堆,一边看,一边胡思乱想,根本不用担心四季轮回,也不知其他。

登高这日,我心里陡然发现,我已经宅在书堆里快十年了。这十年里,我早已从当年那个只知道一味逃离的稚儿,出落成了一个伶俐的少女。文字固然可爱,可是书本是单薄的。这会儿,行走在山川之巅,景色揽尽,视野豁然开朗,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首次“离家出走”。

我抬头看着父亲,他还是那么健壮又沉思,嗯,看来我还可以胡闹几年哦……

“爹,我想休息一会儿。”

“就累了?那我们去瀑布旁边那个茶亭歇会儿吧。”

“嗯。”

山间茶亭,自是比不上咱家宅子里的廊亭气派。但有趣意盎然的山水画做背景,一旁还有瓜农地毯作伴,这三文钱一壶的土茶也值了。不过话说回来,卖茶老翁戴的斗笠,还真像我抓周时候那顶啊……呃,是我想多了吧。

品茗正欢,一曲古筝琴音悄然传来。我跟父亲示意后,起身寻声而去。

只见那瀑布深处的岩下,有长约五米、宽约两米的平台,台上铺着一片青色宽竹席,一名青衣女子正若有似无地拨弄着琴弦,那古筝看上去也有些年岁了,斑驳的琴身藏满秘密。

我好像受到某种神秘的牵引,缓缓移步,忘却闲事一般,眼里心中只有袅袅琴音,那如游丝般的引导,明明可以不理会,却又越发着迷。

眨眼间已经到了竹席一侧,我看那青衣女子投入非常,实在不忍打扰,便后退了一步,让自己倚在瀑布下的岩壁。

土黄色的岩墙上冰凉沁骨,光滑如苔。我这顺势一靠,裙摆和袖口也浸着了些这山中之水,新鲜的触感让我对这环境顿生好奇。

我回过头仔细端详着岩壁,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煞是别致,像有人刻意凿出的痕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再抬头望去,原来这瀑布下的空间极大,顶上的岩壁像一个帐篷撑开,正面的岩壁如一面平整的墙,宽度大致有十余人双手打开连着的距离,两侧的岩壁不规则的向瀑布外地潭水延伸开去,直至和山表相切。巧的是,地上能容人端坐的范围,还就这么一个小小平台,与岩壁两侧相连着只有大概一尺宽的小径可以让人通过。

这可是个好地方,我在心里感叹着。

我做错事的时候,娘总是要我面壁,今儿个我就先练习练习,看在这个神奇的地方面壁是什么感觉。嘿嘿~

想到就做,绝不犹豫。

我小心地挪动脚步,让整个人面对着刚才倚着的那面岩壁,湿润的岩壁表面那些走向各异的线条和坑洞,看得我眼花缭乱还是分不清到底像什么图景。就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古筝琴音悠悠消失,四周只余下水滴零零落落的叮咚响,回音让这个空洞里的气氛显得益发敦厚。

我向琴台看去,那青衣女子已然弹罢休息,双手抚膝,两目微合,我离她仅三步之遥,却已深深震撼在她神圣的气质里,那是一种让人无法移动的肃穆。

她不动,我也不出声,我们就这样忘记时间地静止在这个汇聚天地灵气的岩壁前、瀑布后。我很好奇到底这样的静会持续多久,反正依我阅读的耐性,我是可以等上一个时辰的,只是怕我的双足坚持不了,还有在外面等我的爹爹。

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我数那些滴落的水珠就快到九十九了,青衣姑娘传来一声轻叹:“姑娘,你要站到几时呢?过来坐坐吧。”

因为这位神秘的青衣姑娘,姿势完全没变,只是打开眼睑望着古筝发呆,声音也如轻烟袅袅,耐人寻味,我一时半会还真没反应过来她在叫我。我的天……她说什么来着?邀我过去坐坐?哈哈哈。

“这位姐姐,刚才见你弹的入迷,琴声又那么雅致,我就不忍打扰。谢谢姐姐赐座。”唉,我就是看古书看多了,想着难得遇见这种神仙般的人物,我就在记忆里翻着极尽尊崇之能事的句子,挑拣着说出口。

我本以为这青衣姑娘会跟我客气几句,我就好打开她的话匣子了,谁知我话音刚落,她竟起身,示意我把她的蒲团让给我坐。呃……这是哪出跟哪出啊?

“姑娘,我看你眉目之间,有难得一见的紫气萦绕,应该是个将才,只可惜生为女儿身,如若不然,定是个治世的大好人啊。”

啊?

本来我以为是她寡言少语,正准备搜罗一堆话题跟她闲聊,以便套套近乎,下次好过来避暑。谁知道,她竟说出这等让人不敢置信的话来。这下换我沉默了。

我依她的意思,按照她的姿势,在蒲团上就座。她则站在我刚才的位置,望着我但笑不语。我本来确实很文静,但也确实是个好奇宝宝啊,她笑得我心里直发毛,加上刚才她说的话,我再也按奈不住了。

“姐姐,您言重了啦!我不过一个黄毛丫头,虽然看过些书,可还真没什么远大抱负,您就别取笑我了。不如,姐姐来教我弹弹古筝吧,这乐器是我至为喜爱的,今日能巧遇姐姐,也是缘分,如能蒙您赐教,更是三生有幸了。”

“姑娘同我确是有缘人,承蒙你如此看得起小女子,我不妨告诉你,这古筝不是一般的古筝,你只要把双手放上去,十指张开呈弓形,它会引导你弹出你心中的曲子的。”

“啊!?真有此事!?”

“姑娘不妨一试。”

说实话,我心里有点慌,手臂上还悄悄地起了点鸡皮疙瘩。今天这事有点玄乎,爹,您可千万别这个时候唤我啊,别打断别打断,拜托拜托了!

我定了定心神,心想反正死不了,不就是弹个琴嘛,怕就不是清姑娘我了!

在把双手放上去之前,我决定先仔细端详一会儿这个号称很神奇的古筝。本姑娘之前可从未有机会接触丝竹之器,娘坚持认为只读圣贤书即可,所以我对乐器的了解,仅是从书本上看来的,不算数。

这把古筝,颜色很难形容啊。从质地上来看,也很难分清到底是什么。我试着双手打开,长度刚刚和琴身一样,宽大概是一尺吧。我还真没什么概念,不知道书上的尺寸要按多少比例兑换成现实的长短。尤其在水雾缭绕的这个天然岩洞里,我的睫毛早已蒙上了薄薄一层水雾,轻眨一下,还能效仿落泪的模样。所以,这古筝,也被笼罩着一圈模糊的看得见摸不着的雾团,我这个门外汉更加甄别不出来它的基本特征来。真遗憾啊。

看得差不多了,我正要把双手放上去的时候,心里忽然没来由地挣扎了一下:我真要这么做吗?可是这种内心的小反抗,完全的被我无视了。我很像那么回事地抬起手臂,端出一幅完全来自模仿的架势,小心翼翼又义无反顾地把十个手指放在了琴弦的上方。

咦?没反应啊?不是说放上来就可以的吗?

“姑娘,请和古筝打个招呼,请它帮助你弹奏意念之曲,并让十指指腹轻轻触碰琴弦。”

“谢谢姐姐指教。”

我的十指只要再放下一寸,就能触碰琴弦,可是这挪动竟然开始费劲起来。我想,或许是我还不够诚意吧。于是我也微微合上双眼,霎时间,我脑海里又出现了抓周那次脑海里清晰可见的大草原,骏马奔腾的景象和声音越来越靠近我,我放佛已经置身于那时那景。

此时我的耳畔居然出现了“十面埋伏”的调子,奇怪了,这不是应该用琵琶弹奏的吗,怎么这人傻到用古筝来演奏啊!啊,不对,我的十指动起来了,越来越快,琴弦割得我指腹很疼,可是却完全停不下来。是我在弹奏!原来当我脑海里一出现那个特殊的场景,古筝的琴弦就把我的手指吸引下去了,不费吹灰之力的,我的十个手指头真的在弹奏古筝!可是我完全不会,也完全没有要它们动起来啊!

草原,一望无际的辽阔,骏马,整齐彪悍的奔腾,我仿佛是运筹帷幄的将军,又好像是披荆斩棘的冲锋,我大脑里混乱却又有序,心跳越来越快,光洁的额头也渗出密密的汗珠。到后来越来越快,节奏越来越强烈,我很害怕,可是真的停不下来。

又是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古筝的琴声终于休止了。我无力地睁开双眼,香汗淋漓,心里像掏空了似的,脑袋里却又被胀得满满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收回双手,反过来仔细端详我的十个指头的指腹,上面已经划出了道道细细的伤痕,不过还好只是破了点皮,没有出血,否则如何向爹娘解释这个无法解释的事情?

“姑娘感觉如何?”青衣姑娘的声音忽地响起,我又被吓了一次,我的天,我的小魂魄,折腾不起了……

“为什么……”我满怀疑惑,表情、声音都在诉说着我的好奇。

“这琴只会和有缘人相见,也只让有缘人弹出声音。姑娘切记,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能与旁人说起。但是,琴声响起时,你脑海里看到的画面却要紧记,那是你重要的一部分。”

青衣姑娘的声音还是那么低低柔柔,我用力听着她从三步之遥传来的每字每句,可惜听到后来更加糊涂。我正要继续发问的时候,青衣姑娘举起右手,作出要我不要再问的姿势,表情真的很肃穆!好吧,我不问了,我自己回家想想去。

“那,青衣姑娘,我就此别过了。谢谢你今日赠我奇遇,他日有缘再会。”我一直坚持见好就收的原则,马上把蒲团给人让了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神奇得不能再神奇的岩洞。

父亲还在原地喝茶等我,见我返来也不多问,于是我们就继续行路了。

只是我再也不能忽视那个反复出现的画面了。

草原,骏马,还有呢?

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有这么脱离现实的幻境,或者称之为——记忆?

登高一如既往热闹,山顶平地聚集的民众都插着茱萸,气氛一派祥和,大家思念着远方的亲人。嗯,好吧。我登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