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不忍别离 > 【第二节 栖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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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那年的端午节,我娘在家带着阿花包起了粽子。官家的粽子都是羊角形状的,阿花笨手笨脚学了十年还没学会,我可怜的阿花啊……

闲着没事在双龙宅靠近卧室的“寄空”廊亭看书看得我哈欠连天,于是跟娘告假,换上男装,准备出门走走。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就是因为我已及箳,求学也满十年,娘才愿意给我这么一点点的自由。而且每次出门只有半个时辰的活动时间!

杨轩已经连续七日没来书院,也没有留下任何讯息就这样消失了。问起爹爹,他只说杨轩有事去了外地,不肯再多说。

我心里挂念着他,可是又无从凭寄。我不知道的他的事情太多,他在我面前的嬉笑打闹一幕幕,翻来覆去都深刻。我沿着路边的青草地踩着弯弯的串串步子,不想太早回去。他的面容和身影在我心头转来转去,所以我走过的路也绕来绕去。我无意中低低念起不知所名的曲子,迎着小小微风,渐渐离开闹市人群。抬头望向天空,和煦阳光让我微微合上眼,他的发带变换着颜色,依稀就浮现在我步伐的前方,像似风筝的线,拴着我的挂念,如影随行。

不知不觉,径自走到了上次他给我把脉的地方。我笑自己痴傻到了一定的境界,也叹这世事究竟要怎样安排。在这样的时间,给我这样的一个人,不论结果如何,都能让我不枉此生了。

山路蜿蜒而上,徐徐清风撩起我的白衫,树木的香气熏着我的发梢。想起那日和杨轩登山,他稳健的步子带着我紧紧跟随,烁烁星目如同灯盏,点亮我的心。杨轩对我说的每字每句,都已让我用意念的刀,刻在了我记忆的石板上一样,印痕清晰且坚定。而我每次的回忆汹涌,仿似用心血填色,一笔一画,更加清晰。

不是没想过未来的,他的前程,我的宿命,要如何叠加在一起?可是这未来于我而言,却又像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日子,充满未知的定式。

这座无名的山,只花了我毫不喘气的时间就登到了顶。俯瞰下去,小小的镇子好像自得其乐般,悠扬地停驻在层峦叠嶂的群山中。一眼望向山与天的交际,起伏的连绵的,颜色渐渐柔和转淡。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不知道这座小山是否也有它自己的小神仙。

算算,我应该已经出来快一个时辰了。也罢,就放肆一次吧,反正我每逢过节必然被娘亲训斥的“恶习”从来没改掉过。

一阵寺庙的钟声杳然飘过。

“暮鼓晨钟”一词在书中倒是见过,但这样身临其境的体会却是头一遭。我本已迷糊的意识仿佛被当头一喝,瞬间清楚明白了许多。向四周望去,只见密密树林,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呢?是我的错觉吗?

低头想要寻找山间小径,却陡然在我右边五步的距离看见一条攒动的蛇。顿时吓得我慌不择路,一个劲开始往相反的方向冲过去。这个“慌不择路”的决定让我甚是后悔,因为当我再次停下来的时候,发现我迷路了。

高耸的树木,遮去了大半天空,地上枯枝新叶混在一起,粗大的树干下有围成圈的丛丛野菌,三五成群的小鸟在枝头聚散得意。我好像应该要害怕的,却忽然没来由的从心底升起一种解脱的快感。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转念一想,或许,这也是上天赐给我用来静心的最佳场所。反正这座山本来就不高,再慢慢找找,我应该就可以顺利下山回家的。

“咚……”又是一下悠扬的钟声,音色里有岁月走过的痕迹,每听一次都能让人荡涤内心的杂念,可这敲钟人是谁?我尽力捕捉着余音划过树叶的簌簌声,想要抓住这珍稀的前进指引。直觉带着我绕过了一棵棵树,此时已近午时,我开始饥肠辘辘,偏巧钟声来处,居然还飘出一阵柴火香,我越发地好奇了。莫非这山顶有人隐居?

走着走着,树林开始往两旁让道,我的前方出现了一块不大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一条石板铺成的小径,像似迎接来访者般彬彬有礼的给出了指引。我吸了口气,提起两次衣摆,煞是认真的踏上石板。一眼望去,我有种踏上了不归路的忐忑,可这平整坚硬的触感,却触动了我的好奇心,丝丝清凉透过鞋底传入我的身体,莫名的有种亲切感。

走过十八块石板,前方有一小块灌木丛,像天然形成的门,把这俗世浮华屏蔽在外面。我的心突然一下子,却又坦然了。既来之,则安之,偶遇也是缘,不是吗?

穿过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庙宇,果然是一座古老的庙宇,“南无阿弥陀佛”六个金色大字镶嵌在寺庙前门右侧的围墙上。寺庙的前门微微打开,前门左侧就是山,门前的地上还有刚刚打扫过的痕迹,我瞬间坦然起来。

“咚……”第三声,没错,钟声就是从这扇门里传出来的。我立在门口,想着到底是进还是不进,因为紧张而迟缓的双手,轻扶着敦厚的门板,这触感令人清醒,那么真实地召唤着我不要犹豫,鼓起勇气走进去吧。

推开木门时,不出我所料门栓处发出了“咯吱”的声音,果然是有年代的。围墙里,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小院子,院子里的左边是山,右边是一排木房子。这排木房子的中间位置,就是一座不大的庙。沿着这排木房子往里去的地上,是一条一尺深半尺宽的沟渠,刚好对着房子靠山这边的屋檐,想是用来排水的。只是这时节雨水不多,沟渠里只发了些野草,所以看得清是用不太规则的石块砌成的。

“请问有人吗?”我不敢太大声,怕扰乱这宁静。

没人回应我,于是我鼓起勇气沿着沟渠往里走去。

寺庙门前是干净的,可这小院落里却有些枯枝散叶掉在地上。我向左看去,有竹子扎成的扫帚,于是挽起衣袖,顺手取了一把准备边走边扫。

记得娘说过,树叶都是有生命的,她们掉在地上是想要自由,离开树是为了去更远的地方。所以,我想把沟渠和山墙之间的院落地面上的枝叶扫进右边的沟渠,是最好的安排。想起阿花拿扫帚的姿势,我也有样学样,左手握住扫帚柄的顶部,右手抓住扫帚中央,将枝叶一一扫入右侧沟渠。

这个院子被山墙和房子隔成了长条形,所以扫起来还颇为省力。扫到一半的时候,我到了寺庙的古钟处。好家伙,这古钟有我身高的一个半那么高,得有两个我才能张开手臂围起来,怪不得发出的声音能传到那么远。我想要走进去更加仔细的看,于是把扫帚靠着屋檐下的柱子放好,跨过快到我膝盖高的门槛,走了进去。绕着古钟转了一圈之后,我才发现这排房子是紧挨着山最高处的一个悬崖修成的,穿过悬挂古钟的厅堂,另一面就是能看到空旷的山下小镇,我家的双龙宅,就正对着这座寺庙。

原来如此。或许这古钟就是齐家镇的守护者吧,自古以来,就这样见证着,坚若磐石,不可动摇。我更要把这里打扫干净了。

转身走回院落,握紧扫帚,低头接着扫落叶。扫着扫着,忽然走了神,怔怔地看着沟渠里堆起来的厚厚落叶,想着这敲钟人怎么不见了踪影。

呼~如果有缘,自会相见吧。这样想着,也开始感觉有点累。我右手扶着扫帚,左手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密密沁出的汗,不经意间,忽然发现院落尽头还有一个人!

是的,院落尽头,还是山墙,可地上有一棵高过右边房子的参天大树,茂盛的枝叶,郁郁葱葱,浓密地矗立在那里。树的底部,是一圈石头围起来的圆形基底,大约有半人高,十人才能完全环抱。远远望去,这树和着底座,像极了神殿上端坐着的菩萨,让人肃然起敬,散发出神圣的气质。

而那个人,就背对着我,一袭灰色长衫,挨着石头圈站在树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胸口忽然一痛,然后这痛楚传到眼眶,变成热泪滚滚而落。

我还来不及思考,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就已经失去了清晰的视线。

暮鼓古钟,参天大树,蜿蜒石径,宁静院落,这一个接一个是在昭示什么玄秘吗?

我只觉浑身冰凉,举步维艰,无法呼吸。一阵阵的锥心刺痛和蒙头钝痛,传遍全身。好像天突然黑了一样,又好像我被水淹没,更像被抽离了灵魂,感受不到肢体的任何讯息。

那个瞬间,我除了一个劲地难受,脑海里又浮现出抓周那晚的场景:那个看不到边际的草原,在天空中晕染开来的橘红色晚霞,奔腾不息的骏马,蹄声阵阵和悠扬的号角,到底是战争还是放逐?这一切,到底是什么?

树下那人,隐隐约约是一位年轻男子。欣长的身形,……为什么那么像杨轩?

我忽然惊醒,一阵山风吹过,我打了个寒颤。这意味着什么?不能逃脱的宿命?或者是前世来袭?杨轩消失了七天,是因为在这里闭关?他是敲钟人?父亲知道此事吗?这个院落和杨家有什么关系?草原是什么意思?我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太多太多的痛苦,这种无力感,瞬间撞击了我的感觉,击溃了我的理智。

我轻轻拾起跌落的竹扫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扫着落叶,心里却空落落的,不知道是该走近,还是该远离。

杨轩,是你吗?在离我二十步的距离,在你一个转身的视线,杨轩,真的是你吗?

此刻,我失去了所有的勇气朝着那背影走过去。

于是,低着头,在原地扫落叶扫到连地面的泥巴都被划出了道道新痕。是在等待吗?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卿公子。”左侧传来这三个字,一如既往的促狭和亲密。

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种种猜测和疑惑,一一解开。这下,我真的站不稳了,所以双手交叠握住柱扫帚,心里汹涌着的情愫,转换成了源源不断的泪水,倾泻在手背上,又顺着指尖滑落到地面上,像下起了小雨。

我还是胆怯。

我不敢抬头,不敢深想,不敢挪步,不敢松手,不敢聆听,不敢回避。

“卿清,是我,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杨轩啊。”这下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是他,他来了,真真正正地走进了我的生命。

我不敢抗拒,不能抗拒,不舍抗拒。

杨轩,是你吗?我的宿命,我的注定。

“嗯,杨轩,真巧啊。”我没有擦拭脸上的泪水,只知道傻傻地抬起头,顾不上失态的表情,弱弱地应了杨轩一声。

“这是我家啊。”杨轩很惊讶的看着我。

“你家?”

“卿清,我父母原来就住在这里,他们从京城躲避官场而隐居于此,你父亲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