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磊统计完前期重要订单量后对柳青说:“有几个客户在催问交货时间,目前工坊人手紧缺还是大问题。”
周明自告奋勇:“青姐,我去找加工户谈!”
周明刚走出工坊,看见大学生村官江韩兴冲冲迎面走来。
“柳姐在吗?”
“江干部早!”周明给江韩打了个招呼。
“不早了!”江韩看了眼头顶的太阳,“柳姐在吗!”
“在,有什么好事?”周明好奇地探了探头,伸手去拽江韩手里拿着的一个包,里面啥都没有。
“江韩?有事吗?”柳青迎出来。
江韩笑着说:“看一下你们的工作进展情况,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张磊把刚打印的一摞表格搬出来“那真是太好了,快来,正好缺个填表的!”
说笑过后江韩不可能真的坐下帮忙给他们填表,了解完工坊目前的困境就接了开会的电话匆匆离开了。
下午。
“青姐,加工户只联系了三家,其他都有活,除非加价抢…”周明有些沮丧。
张磊:“有几个订单需要的标准工时,以我们现在的人数达不到,需要尽快招人。”
工坊还剩下的几个熟练工要做灯罩,三个学徒的手艺也还远未到能独当一面的程度。
村子就这么大,学徒大量离开的情况下怎么能快速招到人?
柳青的目光从工作间到院子最后落在外面。
大学生村官江韩顶着日头,满头大汗地蹬车进来,车把上还挂着一个文件袋。
“看这小伙子热的,也不知道带个草帽!”
张磊给自己老同学倒了杯水。
江韩没接水先从文件袋里掏出一份红头文件:“县里刚开完会!高度重视我们示范点被挖角的事情!县妇联主席拍了桌子,说这是破坏非遗传承的恶性竞争,必须立即支持我们!”
他激动地挥着文件:“县妇联联合人社局、文旅局,特批了一个‘非遗助力乡村振兴巾帼培训班’项目,由我们工坊作为实训基地!首批计划招募三十名乡村妇女,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柳编技能集中培训!师资、教材、部分材料费由县里承担,参加培训的学员还有补贴!”
这个消息像一道光,瞬间照亮工坊里的阴霾。
“多少人?”
“给培训补贴?”
“那有报名的吗?”
“当然有!”江韩喝了口水,“妇联的王主任亲自带队,已经下去动员了!重点是留守妇女、困难家庭,学门手艺还能贴补家用,报名踊跃得很!”
柳青的心脏怦怦直跳。
“江韩,”她快速问道,“培训什么时候开始?”
“后天!场地都协调好了,就用村委的大会议室!”
“太好了!”
这不仅仅是解决了燃眉之急,这简直是雪中送炭,是为工坊乃至整个清河柳编的未来输血!
“对!王主席说了,这不只是帮你柳青,这是乡村振兴、妇女致富的大好事!”
江韩说,“现在农村留守妇女多,很多人想找点事做贴补家用,但没门路。咱们这个培训班,就是最好的门路!一技在手,挣钱顾家两不误!”
他指着文件上的条款:“你看,妇联还承诺,会帮忙联系销售渠道,优先采购培训班学员的合格产品。这就是要把这件事当成一个长期的、可持续的扶贫致富项目来抓!”
周明猛地一拍大腿:“太好了!这下看钱宏达还怎么嘚瑟!他挖走一个,咱们培养三个!”
张磊立刻来了精神:“我马上优化培训管理模块,把ERP系统扩展一下,正好能用上!”
李阿婆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教人好啊…手艺有人学,才不会断根…好好好…”
柳青看着这份突如其来的计划书,眼眶阵阵发热。
她没想到,自己在困境中的坚持和那份设立基金的善念,竟然换来了如此强有力的官方支持和更宏大的发展平台。
这不是她一个人在战斗了。她的身后,站着县妇联,站着村委会,站着无数渴望改变生活的乡村姐妹。
“谢谢…谢谢江干部,谢谢王主席…”柳青的声音有些哽咽。
“谢啥!”江韩咕咚咕咚喝完杯子里的水,欣慰地看瞬间有了干劲的众人,“柳青姐,你赶紧准备一下培训大纲和教案,趁着你这大赛冠军的热度还没过,尽快启动,宣传效果最好!”
希望重新燃起,而且是以一种更加磅礴、更有意义的方式。
村委会的大会议室被临时征用为培训教室。
到了培训那天清晨六点,三十名年龄各异的妇女挎着布包,三三两两地交谈着,不时朝门口张望。柳青抱着一大捆柳条匆匆赶到时,被这场面吓了一跳。
“这么多人?“她小声问身边的江韩。
江韩低声说:“听说能学手艺赚钱,谁不积极?况且县妇联还给了每人每天30元的培训补贴呢!”
柳青刚把材料放好,妇女们就蜂拥而入,很快填满了所有座位。最后排甚至有几个站着的老太太,看样子是来旁听的。
柳青看着那一张张质朴而充满生命力的面孔,忽然明白了爷爷常说的“手艺活要见世面”的真正含义。
手艺不该是少数人珍藏的宝贝,而应该是带动更多人走向美好生活的力量。
第一天江韩和柳青负责讲解柳编历史、基础纹样寓意、材料特性,甚至还包括简单的成本核算和市场认知,江韩讲完之后就去忙别的工作。后续的课程全部交给了柳青和工坊,妇联安排的值班人员负责一些后勤工作。
柳青站在讲台上,拿起一根柳条,声音清晰而充满力量:
“欢迎大家。今天,我们不从复杂的纹样开始,我们先来认识一下,我们清河最宝贵的财富,柳条。它很柔韧,就像我们女人一样,能扛得住生活的压力,也能编得出最美的花样…”
柳青开始讲解最基础的选材要领。
“柳条要选表皮光滑、粗细均匀的...”她的声音渐渐稳定下来,“大家传着看看,感受一下手感。”
柳条在妇女们手中传递,引发一阵阵惊叹。有些人是第一次拿起柳条,动作笨拙却无比认真。
讲完理论后,实操开始。三十名年龄各异的女学员人手一捆浸泡好的柳条,眼神紧跟着讲台上柳青的示范动作。
空气中不再有工坊里那种熟练的沙沙声,取而代之的是柳条初次被笨拙弯折时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偶尔因为失败而泄气的轻叹。
柳青演示最基础的“压一挑一”平编法。
“手腕放松,感觉柳条的韧性,顺势压下去,再挑起来…对,就是这样…”
她走下讲台,穿梭在人群间,不时停下来,手把手地调整学员们的动作。
“哎哟,这柳条咋这么不听话!”
一个叫春梅的年轻媳妇抱怨道,她手里的柳条扭成了麻花。
“嫂子,是你劲儿使太大了,它跟你较劲呢。”
旁边一个叫冬梅的姑娘小声提醒,她手巧,已经编出了一小片平整的底子。
第一天下来,成果惨不忍睹。能编出个大致平整小片的人不到五个,大部分人的作品歪歪扭扭,松散得像鸡窝。学员们带着兴奋而来,却或多或少揣着点挫败感离开。
“这得学到猴年马月才能上岗啊?”晚上,周明在工坊里对着那一堆订单发愁,“远水解不了近渴!”
柳青虽然也心急,却比周明沉得住气:“急什么?这才第一天,谁生下来就会跑?别忘了你当初学龟背纹的时候,废了多少料。”
她看着张磊初步整理的数据,发现虽然整体进度慢,但其中有几个学员,比如那个手巧的冬梅,还有一个年纪稍长、特别有耐心的秀云婶,展现出了不错的潜质。
“我们不能用培养手艺人的标准来要求她们。”
柳青有了主意,
“得转变思路。张磊,重新规划一下工坊的工序,把那些相对简单、重复性高的前期处理和基础编织环节剥离出来。”
“流水线精细化!”张磊立刻明白了。
“对!”柳青点头,“像柳条去皮、浸泡、搓麻绳、还有最简单的平面编底等,这些交给教给学员做,作为培训班初级考核标准!”
几天之后会议室沉闷的空气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蓬勃的、略带嘈杂的生机。
场地安排更加合理。椅子全搬走了。三十个妇女分成六组,每人一个小马扎,身前放着泡好的柳条和简易工具。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柳条特有的清涩气味,以及一种专注的、近乎虔诚的安静,只有柳条摩擦的“沙沙”声和偶尔压低音量的请教声。
柳青穿梭在小组之间,时而停下脚步,弯腰纠正某个学员的姿势,时而拿起一个编好的部件仔细查看,点点头表示认可。
李阿婆坐镇前方,像一位威严的判官,面前放着两摞部件。
一摞合格,一摞待返工。她的眼睛就是尺,手下毫不留情,但每退回一个,都会轻声简短指出毛病所在:“力道不均”,“收口毛躁”,“间距歪了”。学员们对她又怕又敬。
实操学习完全模拟工坊生产,只是任务被极致简化。
学员们不再需要理解一件完整作品的复杂结构,她们只需要专注于将手边的那些柳条,变成符合标准的、一段固定长度的直线杆,然后穿插缠绕变成规整的部件。
这种目标明确,合格与否即时反馈,并且还能与最终产品价值挂钩,计件算补贴的模式,极大地激发了学员们的积极性和好胜心。
“王姐,你今儿个编了多少个合格的了?”
“二十八了!俺得再加把劲,今天争取过三十,多挣五块钱哩!”
“哎呀,张嫂编得又快又好,阿婆都没退过她的!”
简单的对话里,充满了最直接的动力。增收,这个朴实无华的目标,比任何空洞的口号都更能凝聚人心。
工坊那边,压力骤减。
周明终于可以专注于那些真正需要技术和经验的核心部件制作。
“蒸汽曲木”的灶台不再需要24小时不熄火,他能更精细地控制火候和时间,弯曲出的荆条骨架弧度更加完美流畅。
张磊的ERP系统也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他给每个学员分配了独立的编码,她们交上来的每一批部件都会扫码录入系统,不仅方便结算补贴,更能精准追踪每个人的合格率变化和每日产量,为后续评优和重点培养提供数据支持。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跟上进度了。”周明一边麻利地将一个学员编的素面垫底与爷爷弯好的缠枝纹边框组合,一边感慨。
王宝贵正在给一个灯罩做最后的麻线收口,她头也不抬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尤其是当她们的劳动能直接换来真金白银的时候。”
周明立即给王宝贵竖了个大拇指:“宝贵同志,你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
这话的确不假。县里发的培训补贴是一部分,更刺激的是工坊实行计件工资加质量奖金制度。
学员们很快算清了一笔账,手法越熟练,一天编的合格件数越多,月底拿到的钱就越多。这种直接的激励,比任何动员都有效。
然而,新的问题也随之浮出水面。
这天下午,柳青正在培训班巡视,一个叫赵大梅的学员怯生生地拉住了她。
“柳老师,”赵大梅手里拿着一个编好的简单长条部件,声音很小,
“俺…俺能试试编点带花样的不?老是编这光板条,有点…有点没意思。”
柳青一愣。
旁边另一个耳朵尖的学员也举手:“是啊柳老师,俺看工坊里做的那些带花纹的灯啊筐啊,可真好看!俺们天天编这最简单的,啥时候也能学点那个?”
“就是,光编这个,感觉俺这手也就是个机器…”
窃窃私语声在几个学员中蔓延开来。经过几天的练习,最初的新鲜感和对收入的渴望过后,一种对重复劳动的疲惫感和对更高级技能的渴望,开始悄然滋生。
柳青看着赵大梅粗糙的手指和那双带着些许期盼的眼睛,突然意识到,培训班解决了眼前的人手问题,但却可能正在制造另一个隐患。
正在将活生生的人异化成流水线上的机械手。这与她想要传承的、充满创造力和成就感的手艺本质,是背道而驰的。
晚上,在工坊的每日总结会上,柳青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是好事啊!”周明首先表示乐观,“说明她们有上进心!我们可以从中选拔学得快的,重点培养,正好弥补我们人手不足!”
李阿婆却撇撇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基础不打牢,就想飞?花样是那么好编的?到时候编不好浪费材料,还不是我们擦屁股?”
张磊站在管理角度分析:“从效率最大化来看,目前的分工是最优解。如果每个人都要学复杂花样,培训周期会拉长,初期废品率会飙升,我们要浪费很多工时和原材料。”
大家说得都有道理。柳青陷入了沉思。
她没有直接答复学员们,而是去了县里一家大型塑料制品厂参观。
她看到真正的流水线:工人们站在轰鸣的机器旁,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几千次,几万次,眼神麻木,面无表情。
那景象让她感到窒息。
回来的路上,她下定了决心。
傍晚培训班下课前的十分钟,柳青站上了讲台。
“姐妹们,这几天大家辛苦了,进步也非常快!”她先是肯定了大伙的成绩,然后话锋一转,“我知道,天天编同样的东西,可能会觉得枯燥。也有人想学更漂亮的花样,对不对?”
台下许多妇女不好意思地笑了,赵大梅用力地点点头。
“我想告诉大家,你们现在编的每一根平平无奇的柳条,都非常非常重要!”
柳青拿起一个学员编的部件,又拿起一个最终完工的精美茶垫,
“看,没有你们这些扎实的地基,就没有上面这些漂亮的花纹。咱们工坊的每一件产品,都有大家的一份功劳!”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清晰:“而且,我向大家保证,只要基础打牢了,只要你们想学,后续所有花样,像是简单的龟背纹,难一点的六角叠丝,甚至我参赛得奖的缠枝纹,工坊都会免费教!绝不藏私!”
台下响起一阵兴奋的骚动。
“但是!”柳青提高了声音,“手艺活,就像盖房子,地基不牢,地动山摇!所以,我们从明天开始,会做一个调整!”
“我们会在每天培训的最后半小时,设立一个花样体验角!
由王婶或者我,教大家一个非常简单的小纹样,比如编一朵小花,一片小叶子。编得好不好没关系,重在体验和感受!”
“同时,我们会在计件工资之外,设立一个技能进步奖!每完整学会一个新的基础纹样并通过考核,每月底薪增加五十块!掌握花纹编织的,计件单价也会相应提高!”
方案宣布完,台下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议论声。枯燥的重复劳动被赋予了新的期待和目标,上升通道被清晰地勾勒出来。
赵大梅的脸激动得发红,她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手下也能长出花来的那一天。
柳青看着台下重新燃起热情的脸庞,轻轻松了口气。
流水线能提高效率,但不能磨灭人心中的那点灵火。她不仅要交出产品,更要留住“匠心”的种子。
这时,一位年纪稍大的阿姨问了更实际的一个问题:“青丫头,这培训就一个月,完了之后呢?俺们还能不能继续编?去哪编?工坊…能要俺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