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像细小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让柳青陷入了深思。
培训班解决了眼前的产能危机,但它更像是一剂强心针,而非长久之计。三十名学员是第一期,后面还有第二期,第三期……这些学员结业后怎么办?
工坊无法一次性吸纳三十人,她们学到的技能又过于单一,离开这个体系很难独立创作或找到其他应用场景。
难道培训结束,就让她们各回各家,这门刚刚入门的手艺再次荒废?那岂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浪费?而且,如何避免钱宏达再来高价挖人?仅靠情怀和略高于种地的收入,能留得住人吗?
柳青意识到,她面临的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或管理问题,而是一个需要系统化思考的产业生态问题。
她需要为这些新发芽的新芽,规划一条能持续生长的路。
晚上,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那张订单列表和学员名单,久久沉思。窗外,月光下的工坊安静而祥和,但她知道,内部正在酝酿一场更深层次的变革。
流水线带来了效率,但如何让这流水滋养出更多的可能,而不仅仅是生产标准化部件?
这或许是比应对钱宏达挖角更复杂、也更有意义的挑战。
办公室的灯光亮至深夜。柳青面前的纸上不再是订单列表,申遗材料,而是画满了各种箭头、圆圈和关键词的思维导图。
培训班后续、人才留存、技能提升、抗风险能力、产业生态…这些词汇像藤蔓一样缠绕延伸,试图找到一个共生共荣的平衡点。
直接吸纳三十人进工坊?不现实。
工坊的产能和订单量无法稳定支撑如此庞大的人工成本,管理难度也会急剧增加。让她们学成归家,手艺再次生疏?那无异于竭泽而渔。
必须有一条新的路。
翌日清晨,柳青召集了周明、张磊、李阿婆,还有闻讯特意赶来的大学生村官江韩。
“培训班很成功,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但半个月后呢?”柳青开门见山,将昨晚思考的问题抛了出来,“我们不能用完即弃。得给她们,也给工坊,找一个长远的发展模式。”
周明皱眉:“可是工坊养不起这么多人…”
张磊表示赞同:“订单有淡旺季,无法保证持续有活。”
李阿婆叹气:“好容易学会点,散了可惜了。”
“所以,我们不能只把她们当成临时工。”柳青目光灼灼,将画好的思维导图铺在桌上,“我们要把她们变成伙伴,而不是雇员。”
她开始阐述自己构思了一夜的方案,成立清河柳编家庭作坊联盟。
“有了作坊联盟,产品生产加工方面,工坊专注复杂核心部件生产,如蒸汽曲木骨架、各种纹样、品牌运营和最终质检。结业学员承接工坊分发的标准化订单部件,如基础纬条、简单拼接、打磨收边等。
工坊提供统一材料包,学员领回家做,能有稳定的计件收入。
联盟成员有想继续学进入工坊工作,工坊设立初中高级匠人认证。只要持续提交的订单、质量稳定、并通过技能考核的,可以晋升,承接更复杂、单价更高的部件,甚至最终有机会进入工坊核心层或独立承接小订单。
工坊与联盟成员签订合作协议,明确质量标准、交付时间、计价方式。在订单充足时,优先满足联盟成员的工作量。
作坊联盟可以探索建立一个风险互助基金,从每笔订单收益中提取极小比例,用于补贴淡季或遇到突发困难的联盟成员。这样一来,”
柳青总结道,“我们不再是一个大而脆弱的工厂,而是一个小而美的核心工坊加灵活家庭单元的弹性生产网络!抗风险能力大大增强,还能带动更多家庭增收。钱宏达再想挖人,除非他能把整个清河镇的人都挖走!”
这个计划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随即眼中爆发出兴奋的光芒。
“这个方案好啊!”江韩第一个拍案叫绝,“这完全符合乡村振兴、共同富裕的政策方向!县里肯定支持!我可以去申请政策支持和小额贷款担保!”
周明猛地反应过来:“ERP系统稍加改造就能支持外发订单管理!每个家庭单元都可以设为一个虚拟仓库,扫码交接,质量和数量一目了然!对不对,磊哥?”
张磊点头。
李阿婆最关心质量:“东西分散出去做,质量咋保证?”
“严格质检!”柳青说,“成立一个流动质检小组,您挂帅,定期巡查随机抽检入库全检!三次不合格,暂停合作资格。我们要用制度保证清河柳编的牌子砸不了!”
思路一旦打通,后续的细节讨论变得异常高效。大家群策群力,补充着计划的各个环节。
下午,柳青带着这个尚未完全成熟的计划,走进了培训班。她没有回避问题,而是坦诚地告诉了学员们半个月后的现实,以及工坊为他们设想的联盟计划。
台下起初一阵骚动和不安,但当她们听到在家干活、计件收入、能带娃能顾家,还能继续学手艺时,眼睛渐渐亮了。
尤其是听到技能晋升和风险互助时,那种被纳入一个体系、有了保障和奔头的感觉,让许多人心动不已。
“柳老师,俺愿意加入!”第一个举手的是一个问过什么时候能学编花的年轻媳妇,“在家编比出去打零工强,还能看着娃!”
“俺也加入!相信工坊!”
“这法子好!”
响应之声此起彼伏。信任,在共同的利益和透明的规划中悄然建立。
消息很快传开,也传到了钱宏达耳中。他听着手下汇报,冷笑一声:“搞联盟?乌合之众!一帮家庭妇女能成什么气候?质量怎么可能统一?等着看笑话吧!”
他并不在意,觉得柳青只是在垂死挣扎,搞些华而不实的概念。
柳青始料不及的是工坊实行预约制的决定,像捅了马蜂窝一样不可收拾。
最先爆发的是在网络上。几大社交媒体和电商平台突然涌现出大量针对“清河柳编工坊”的负面评论。
“什么非遗,就是饥饿营销的噱头!”
“一个破篮子卖那么贵,真是想钱想疯了!”
“咨询客服爱答不理,店大欺客!”
“东西也就那样,根本不值这个价,都是炒作的!”
这些评论内容相似,出现时间集中,明显是有组织的水军行为。
张磊试图申诉,但恶评如同潮水,刚删除一波,新的一波又涌上来,严重影响了工坊的声誉和潜在客户的观感。
张磊额头冒汗。
“青姐,漫长的等待会消耗掉一时的激情,这样下去会损失很多高端客户。”
“我知道。”
柳青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她烦躁地拿起架子上的那本《断柳录》,目光停在一行字上“五五年合作社,妇孺老幼皆可为之,按件计酬,贴补社用。”
柳青抿抿嘴唇:“要不试一下这个办法!不需要所有人都成为能编精品的大师傅!”
她立刻拿着图册和几件样品风风火火地去找江韩,又找到了村委会的老支书和几位村民代表。
“支书,各位叔伯,”柳青将想法和盘托出,“工坊现在订单多,人手紧,有些工序其实不需要那么高的技巧。比如这种最简单的平编杯垫、这种收纳筐的底板、这种拎手的编织…能不能在咱们村发动一下?让家里有空闲的婶子、婆婆,或者手脚利索的爷爷们,都来参与?我们提供材料包和标准,她们在家就能做,按件计酬,现结现算!”
老支书还没说话,一位村民代表就迟疑道:“这…能行吗?现在可不是过去生产队那会儿了,大家伙儿能愿意?”
“怎么不愿意?”江韩立刻接过话头,拿出手机算账,“编一个合格的基础杯垫,工坊回收价两块五。手快的阿姨一天编三四十个不成问题,那就是一天七八十甚至上百块的收入!还不耽误做饭、带孙子!这比种地轻松,来钱还快!”
这个实实在在的数字让在场的人都动容了。对于留守在村里的老弱妇孺来说,这是一笔极具诱惑力的收入。
老支书眼前一亮:“我看行!这叫…这叫社区互助,在家就业!柳青丫头,你这脑子活!这事村里支持!大喇叭我马上就去广播!”
说干就干。村委会的大喇叭当天下午就响了起来,用最朴实的语言号召大家“领活干,挣现钱”。
效果出奇地好。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村,甚至邻村都有人闻讯赶来。
工坊门口第一次不是因为学习而是因为领活儿排起了队。
柳青和周明、张磊连夜赶制了上百份材料包,里面是预处理好的标准柳条、麻线和一张印着步骤详解和质量要求的示意图。
李阿婆和爷爷成了最严格的质检总监,任何一件送回来的成品,都需经过他们的火眼金睛。
合格的,张磊当场扫码录入系统,柳青负责按件现场发放现金。
不合格的,指出问题,退回返工,但工坊依然补贴少量材料损耗费。
最开心的是老太太们,三五成群的老太太聚在一起,不像以前那样只能说东家长西家短,现在都在比谁一天赚的多。
带孩子的年轻妈妈趁孩子睡觉把孩子放摇篮里也要编几个筐底。
还有几位腿脚不便的老爷爷,坐在家门口也不无聊了,专门负责打磨修整半成品的毛刺…
整个村庄,仿佛一台突然被激活的精密机器,以一种松散却又高效的方式运转起来。
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柳条的气息和一种新的、充满希望的忙碌感。
张磊看着ERP系统里外协生产模块下不断增长的合格品入库数据,长长舒了一口气:“柳青,这么好的主意,你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周明则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青姐!这种分布式家庭生产,虽然单个效率不如集中工坊,但总量惊人!而且几乎没有管理成本!这…这简直是个天然的去中心化供应链啊!”
柳青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原本只是想试一试,却意外地重建了一种类似于50年代合作社时期、但又带有鲜明新时代特色的家庭作坊式供应链。
它不仅解决了工坊的人力短缺,更重要的是,它将工坊的发展与整个村庄的利益更深地捆绑在了一起。
钱宏达可以挖走工坊里的几个熟练工,但他能挖走整个清河村正在参与编织的上百户人家吗?
利益共同体,才是最难被摧毁的堡垒。
人工短缺解决了,但紧接着下一步考验又给柳青上了一课。
工坊接到几个高端定单,付款爽快。但在买完材料开始动工后,对方却以方案未通过领导审批等种种理由借口,突然取消订单。
与此同时,淘宝店铺出现多个快递运输途中买家申请退货退款或者收货后又申请退货的订单。
柳青气得一度想关了电商平台的店铺,但是她也明白,这种情况网店不可避免,总不能真关了。
张磊分析,这种扎堆退货的情况,像是精心设计的商业陷阱,店铺只能在接单时更小心应对,把这种客户拉入黑名单。
柳青按应对流程在工坊的官方网站、公众号和淘宝店铺首页,贴了《关于预约制、价格与最近风波的公告》,回应了最近的质疑,坦诚遇到了有组织的恶意攻击和供应链困难,但工坊坚守品质的决心不变。
她决定不再被外界的恶意干扰,专注于按部就班完成手头的工作。
暗箭冰冷,这场仗不好打,但她必须打,而且要用自己的方式打下去。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新的困难接踵而至。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柳青正在院里分拣新到的柳条。
这批来自李家庄老李的货品相极好,粗细均匀,表皮光滑,是柳编的上等料。
她哼着歌,想着今天能把这周的订单全部完成。
手机铃声响起,是供柳户老李的号码。
“李叔早啊!货收到了,这次的真不错!“柳青笑着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却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青丫头啊...”老李的声音有些沙哑,“那个...以后的货,供不了了。“
柳青愣住了:“您说什么?是价格问题吗?我们可以再谈...“
“不是钱的事。”老李叹气,“有人把俺村所有柳条都包圆了,出价...出价是你们的两倍。签了独家协议,违约要赔十倍。”
老李压低声音,“青丫头,对不住啊,但人家把三年定金都付了...咱庄稼人,赔不起啊。”
电话挂断了,柳青还举着手机,耳边嗡嗡作响。
院子里,妇女们正有说有笑地准备开工,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怎么了?”张磊抱着笔记本电脑走过来,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脸色,“订单有问题?”
“柳条...”柳青声音发干,“没货了。”
张磊听完柳青的话皱眉:“两倍价?这明显是恶意竞争!“
“我打电话问问其他村。”柳青按了按太阳穴,缓缓说“杨家洼、陈家庄,总还有货源。”
一小时后,坏消息接踵而至。周边五个村的柳条都被同一个买家包圆了,连明年春天的期货都被预定一空。
“这是冲着我们来的。“张磊面色凝重,“对方很了解柳编行业的供应链。“
他打开供应链表格:“库存还能撑最多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