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京的鱼市，腊月天，寒风刺骨。高睿站在肉摊后头，光着膀子，脊梁上结了层白霜，一动弹，冻疮就钻心地疼。手里那把屠刀用了三年，刃上冻着的狗血硬邦邦的，剁在冻成冰坨的狗肉上，咯吱咯吱响。
“哥，喝点热的。”
高霜跑过来，穿件打了八九个补丁的旧棉袄，领口磨得发亮，里头的单衣洗得发黄。她怀里揣着个豁口瓦罐，是娘留下的，正冒白汽，把她冻红的小脸熏得有点热气。
高睿没回头，往狗肉上撒了把盐：“放那儿。”眼角瞅见妹妹袖口磨破了，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柴火棍，冻得发紫。
隔壁破棚子的门吱呀开了，高墨探出头。他穿件短了半截的长衫，袖口接了块不一样的布，是高睿用卖狗肉的钱扯的半尺料子。手里攥着本卷了边的书，字里行间写满了批注。
“哥，我把《论语》再抄一遍就去劈柴。”高墨的声音带着点读书人的斯文，可掩不住饿和冷的沙哑。他身后的油灯昏黄，灯芯是用棉线搓的，油是高睿每天收摊后去油坊讨的剩油。
高睿嗯了一声，手里的刀忽然停了。
鱼市入口那边乱起来，几个挑担子的小贩赶紧往旁边躲，嘴里念叨着“来了来了”。高睿眼皮跳了跳，把刚剁好的狗肉往盆里收，动作快得像受惊的狼。
“高屠户，日子过得不错啊。”
李忠的大嗓门跟破锣似的，他裹件偷来的绸面袄子，敞着怀，露出黑黢黢的胸脯。身后跟着个瘦猴似的李诚，手里拎根枣木短棍，棍头上还沾着点血。这俩人是鱼市的霸王，专靠收“孝敬”过活，高睿的肉摊每月得被他们刮走三成利。
高霜吓得往哥哥身后缩，高睿把妹妹往身后拦了拦，从案子上拎起一块最大的狗肉——这是他打算今天卖个好价钱，给高霜抓药的。
“忠哥，诚哥，刚宰的，热乎。”高睿的声音尽量放软，可握屠刀的手在使劲。
李诚一把抢过狗肉，掂量两下，往地上吐了口痰：“就这？够老子塞牙缝吗？”他晃着短棍，眼神在高霜身上溜来溜去“小丫头片子还咳？我看这病就是填不满的窟窿，不如早点扔去乱葬岗，省得浪费粮食——”
“你再说一遍？”
高睿的声音突然低了，他手里的屠刀不知啥时候转了方向，刀刃贴着李忠的腰眼，那地方是肾脏，一刀下去没救。
李忠的笑僵在脸上，冷汗一下子下来了。他在鱼市混了十几年，见过横的，没见过高睿这样的——眼里没火气，黑沉沉的像木炭，可那股狠劲，比他见过的所有打手都吓人。
“高…高屠户，玩笑话，当不得真。”李忠咽了口唾沫，想往后退，被屠刀顶着动不了。
李诚急了，抡起短棍就往高睿背上砸：“你敢动我哥？活腻歪了！”
高睿没回头，左手突然往后一探，正好攥住李诚的手腕。他常年屠狗，手劲大得很，只听咔嚓一声，李诚的手腕弯成个怪角度，疼得他嗷嗷叫跪在地上，短棍掉在脚边。
周围的小贩都看傻了，大气不敢喘。谁不知道高屠户是软柿子？为了给妹妹治病，被李忠他们踹翻摊位都只会默默捡起来，今天这是咋了？
“拿上肉。”高睿盯着李忠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带他走。”
屠刀又往前送了半寸，李忠能感觉到刀刃刺破棉袄，贴着肉的寒意。他慌忙抓过地上的狗肉，架起哀嚎的李诚，头也不回地往鱼市外跑，连掉在地上的短棍都忘了捡。
直到那俩人跑没影，高霜才敢哭，眼泪掉在瓦罐上，滴答响。高墨也从棚子里冲出来，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看看哥哥发红的眼睛，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高睿把屠刀往案子上一扔，当啷一声，他弯腰捡地上的狗肉，冻硬的狗血蹭在手上，冰凉刺骨。
“哥，他们肯定会报复。”高墨捡起那根枣木短棍，棍头上的血还没干。
高睿没说话，把狗肉扔进盆里，又拿起屠刀，哐哐地剁起来。这一次，力道比刚才大了十倍，每一刀都像劈在谁的骨头缝里。
“哥，要不今天收摊吧？”高霜拉着他的袖子，小手抖得厉害。
高睿停下刀，转头看她。妹妹的脸冻得发青，嘴唇干裂起皮，咳嗽时肩膀一抽一抽的，他又看了看高墨手里还攥着那本破书——昨天先生又催束脩了，说再交不上就不让他上课了。
“收摊？”高睿笑了笑，笑声里带着股狠劲，“收了摊，你喝药的钱哪来？你哥读书的钱哪来？”他拿起一块狗肉，往案子上一拍，“今天这摊，谁来也别想让我收！”
屠刀再次落下，高睿盯着案板上的狗肉，眼神越来越亮，像寒夜里的狼崽子，终于露出了獠牙。
他知道，李忠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但他更知道，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妹妹的药不能停，弟弟的书不能停，这个家，不能散。
所以，从今天起，这把屠刀，不光要屠狗，可能还得干点别的了。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鱼市渐渐热闹起来。有个卖菜的老张凑过来，递了根烟杆：“高老弟，刚才那事，怕是不能算完啊。”
高睿接过来，夹在耳朵上：“我知道。”
“李忠他表舅是巡营卫的小旗官，”老张压低声音，“真要闹起来，咱们这些做小买卖的，经不起折腾。”
高睿没说话，手里的刀继续剁着肉。他当然知道李忠有靠山，以前就是因为怕这个，才一直忍着。可今天不一样，李诚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他可以被欺负，但绝不能让弟妹受辱。
“高屠户，给我来斤狗肉。”一个粗嗓子喊。
高睿抬头，是码头上的力夫老王，常年帮人扛货，力气大，为人直爽。他切了块肉，用草绳捆好：“今天的肉好，带点肥的，炖着香。”
老王接过肉，塞给他两个铜板：“刚才那俩货，就该收拾。以前在码头，他们也常找事，也就是你性子好，换了我，早跟他们拼了。”
高睿笑了笑，把铜板揣进怀里：“谢王哥吉言。”
正说着，高墨从棚子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件缝补过的棉袄：“哥，穿上吧，天太冷了。”
高睿接过棉袄穿上，虽然有点短，可裹在身上，暖和了不少。他摸了摸高墨的头：“书抄完了？”
“嗯，”高墨点头，“我去劈柴。”
“去吧，劈完了歇会儿，别累着。”高睿看着弟弟的背影，心里踏实了点。只要弟妹好好的，再难的日子，他也能扛过去。
中午时分，高霜端着瓦罐过来，里面是熬好的药汤。“哥，先喝药。”
高睿接过瓦罐，咕咚咕咚喝下去，药味很苦，他却眉头都没皱一下。“你也赶紧回去喝，别冻着。”
高霜嗯了一声，刚要走，忽然指着鱼市入口：“哥，你看。”
高睿抬头，只见李忠带着四五个人往这边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穿着巡营卫的制服，腰里挎着刀。不用问，肯定是李忠搬来的救兵——他那个表舅，小旗官赵三。
周围的小贩吓得赶紧收摊，老张拉了拉高睿的胳膊：“快躲躲吧，巡营卫的人不好惹。”
高睿没动，把屠刀往案子上一放：“躲啥？我又没犯法。”
赵三走到摊前，眯着眼打量高睿：“就是你打了我外甥？”
“他先骂我妹妹，还动手。”高睿不卑不亢。
“骂几句怎么了？动手就是你的不是！”赵三拍了拍腰间的刀，“跟我回巡营卫一趟，好好理论理论。”
李忠在一旁煽风点火：“表舅，他还敢拿刀威胁我，简直无法无天！”
高睿盯着赵三：“我没犯法，不去。”
“你敢抗命？”赵三眼睛一瞪，“给我拿下！”
身后的两个巡营卫就要上前，高睿抓起屠刀：“谁敢动？”
他这一声，带着股狠劲，两个巡营卫愣在原地，不敢上前。赵三没想到一个屠户敢这么横，气得脸通红：“好，好得很！你等着，我这就去叫人，看你能横到什么时候！”
说完，赵三带着人走了。李忠临走前，冲高睿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里满是怨毒。
老张凑过来，脸都白了：“高老弟，这下麻烦大了，巡营卫真要是来人，可咋办啊？”
高睿深吸一口气，拿起屠刀，继续剁肉：“该咋办咋办，日子总得过下去。”
他心里清楚，麻烦才刚刚开始。但他不怕，从他握紧屠刀的那一刻起，就没打算再怕任何人。为了弟妹，为了这个家，他必须硬起来。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