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几度相思,君不负 > 第一章 红莲劫.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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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诊室的日光灯管发出令人烦躁的嗡鸣。苏见微趴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额头抵着交叠的手臂,白大褂袖口滑落,露出腕间那枚奇异的印记——一朵盛开的红莲,从出生起就烙在她左手腕内侧。此刻,那花瓣的边缘正微微发烫,像有火星在皮肤下缓慢舔舐。

她又跌入了那个纠缠了她10几年的梦境。

自7岁起,苏见微的梦境里就常常会出现那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梦中的她一身利落的玄色短打,头顶宽大的黑色斗笠,长长的皂纱垂落,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她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剑尖正滴着黏稠的血。脚下,几个面目模糊、衣衫褴褛的恶徒倒在泥泞里。一种陌生而澎湃的力量在她小小的身体里奔涌,那是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酣畅!她甚至能感觉到斗笠下自己飞扬的发丝,能闻到风中铁锈般的血腥和泥土的腥气。

“做女侠真威风!”现实中的小苏见微常常在醒来后,对着手腕上那枚小小的、颜色尚浅的红莲印记,兴奋地挥舞着小拳头。

后来,16岁起,芦苇荡消失了,梦中的场景变得混沌不清,像是在浓雾弥漫的荒野。她依旧是那个斗笠玄衣的女侠,疾步穿梭。但这一次,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巡视,而是奔逃。一种冰冷刺骨的恐惧攫住了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她不敢回头,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追她!

就在梦境视野的边缘,一个极其模糊的身影出现了。只有一团深沉的玄色,比她衣袍的颜色更暗,更重,如同凝结的夜。看不清面目,看不清身形,只有一种庞大而阴郁的存在感,带着无边的压迫,沉默地、执着地在她身后追赶。无论她跑得多快,穿过荆棘还是跃过溪流,那团阴影始终如影随形,距离不增不减,却足以让她魂飞魄散。

苏见微猛地从急诊室的桌子上弹起来,心脏狂跳得像要炸裂。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布料,带来一阵寒颤。她大口喘息,右手死死按在左腕发烫的红莲印记上,仿佛想将那灼热和梦境带来的心悸一同按回去。

“又做那个噩梦了?”好友陈晨端着一杯热咖啡走过来,脸上写满担忧。她把咖啡塞进苏见微冰凉的手里,“你脸色白得吓人。这都多少年了,越来越频繁。”

苏见微苦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红莲。那印记似乎随着年岁增长和梦魇的加深,颜色愈发浓艳,轮廓也隐隐扩大,如今已从手腕内侧蔓延至接近掌心边缘。“脑科医生被自己的梦吓成这样,说出去真是笑话。”她声音带着刚惊醒的沙哑。

“医者不自医嘛!”陈晨不由分说地拉起她,“明天跟我去慈恩寺!我打听过了,住持了空大师是真正的高僧,据说对解决这种‘鬼压床’、‘梦魇缠身’特别有办法。死马当活马医,总比你天天被吓醒强!”

苏见微本想拒绝,她骨子里相信科学,但手腕上那枚灼热未退的印记,以及梦境中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恐惧,让她到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也许…这世上真有些科学暂时无法解释的玄妙?她看着陈晨坚定的眼神,疲惫地点了点头。

慈恩寺隐在城郊的山林之中,古木参天,梵音袅袅。踏入寺门,一种沉静肃穆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稍稍抚平了苏见微连日被梦魇折磨的焦躁。正值深秋,寺中几株巨大的银杏树一片金黄,风过处,落叶如蝶,铺满了青石小径。

陈晨熟门熟路地带着苏见微穿过几重殿宇,来到后方一处僻静的禅院。院中石凳上,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僧正在闭目打坐,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落在他灰色的僧袍上,宁静祥和。这便是住持了空大师。

两人不敢打扰,静立一旁。就在苏见微觉得这趟或许徒劳无功时,了空大师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澄澈平和,却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的目光并未在陈晨身上停留,而是直接落在了苏见微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了她刻意用衣袖半掩着的左手腕上。

苏见微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想将手藏得更深。

“女施主,”了空大师的声音低沉而苍劲,像古寺的钟声,“可否让老衲一观你腕间之物?”

苏见微迟疑了一下,在陈晨鼓励的目光下,慢慢卷起袖子,露出了那枚殷红如血、栩栩如生的红莲印记。

了空大师的目光触及那印记时,平静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悲悯。他凝视了许久,久到苏见微觉得手腕那处皮肤都要被他的目光灼穿。银杏叶无声飘落,时间仿佛凝固。

“红莲业火,焚两世未了情。”大师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苏见微的心湖,“施主,前尘未了,已是两世情缘,逃无可逃啊。”

苏见微如遭雷击,浑身僵硬。“大师…您说什么?两世情缘?什么前尘?”她急切地追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了空大师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从宽大的僧袍袖中取出一个用素色丝帕包裹的小小卷轴。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丝帕,露出一幅颜色古旧发黄、边缘磨损的绢画。

陈晨好奇地凑过去看,苏见微的视线落在画上时,呼吸骤然停止!

画中是一个女子,同样身披玄色劲装,头戴黑色斗笠,长长的皂纱在风中扬起。她身姿挺拔,手中长剑斜指前方,剑锋凌厉,透着一股凛然的英气和决绝。而她的左手腕上,赫然绘着一朵盛开的红莲!那形态、那位置,与她腕间的印记几乎一模一样!

更让苏见微血液冰凉的是画中女子所指向的对象——那是一个同样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身形隐在浓重的阴影里,面目模糊不清,只能感受到一股深沉、压抑、仿佛凝聚了无尽孤寂与某种偏执的气息。他正朝着女子伸出手,那姿态…竟与她噩梦深处那个追逐不休的玄影诡异地重合了!

“这…这画中人…”苏见微指着画,指尖冰凉。

“是缘,也是劫。”了空大师的声音带着洞悉世事的苍凉,“施主,你梦中奔逃,他梦中追赶。然天道轮回,因果相衔。今日之逃者,焉知不是昨日之追者?今日之追者,又焉知不是明日之逃者?宿命之线,早已刻入骨血,避不开,斩不断。逃,终是徒劳。”

“逃者终成追者…”苏见微喃喃重复着这如同谶语般的话,一股巨大的迷茫和更深沉的恐惧攫住了她。这扑朔迷离的暗示,这画中与自己命运相连的影像,非但没有解开谜团,反而像一张更巨大的、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红莲印记在腕间隐隐发烫,仿佛在呼应着这古老的预言。

从慈恩寺回来,那幅绢画和了空大师的话语如同魔咒,日夜在苏见微脑海中盘旋。“两世情缘”、“红莲业火”、“逃者终成追者”…每一个词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而那个追逐的噩梦,非但没有因为这次“求医”而缓解,反而变本加厉。

梦中的场景更加清晰,那玄影的压迫感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寒,让她每一次惊醒都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腕间的红莲印记也时常在夜深人静时传来灼痛,似乎在提醒她某种无法逃避的宿命。

这天傍晚,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酝酿着一场迟来的秋雨。苏见微刚结束一台耗时漫长的手术,疲惫地靠在休息室的墙上。急诊科突然送来一个遭遇严重车祸的小男孩,情况危急,需要立刻进行开胸手术止血。苏见微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重新换上手术服,冲进了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气的手术室。

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下,小男孩胸骨被打开,胸腔内一片狼藉。断裂的肋骨刺破了肺叶,更致命的是,一根尖锐的骨茬划开了主动脉的外膜,高压的动脉血如同失控的小型喷泉,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视野。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吸引器!快!”苏见微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戴着无菌手套的手稳定而迅速地操作着。她必须尽快找到确切的出血点并控制它。汗水沿着她的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

就在她全神贯注,手指即将触及那破裂的血管边缘时,意外发生了。一股压力极高的血柱猛地从创口深处喷射而出,精准地、毫无预兆地,溅射在她戴着无菌手套的左手腕上!

“嘶!”苏见微倒抽一口冷气。并非因为血液的温热,而是手腕内侧——那被鲜血浸透的位置,红莲印记所在的地方,骤然爆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剧痛!仿佛那不是皮肤,而是烧红的烙铁被狠狠按了下去!

剧痛让她眼前猛地一黑。就在这短暂的失神瞬间,一幅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强行挤入了她的脑海:

不再是混沌的荒野。那是一个极其华丽又极其冰冷的地方,像是宫殿的残骸。巨大的盘龙柱断裂倒塌,精美的帷幕被撕裂,在某种看不见的狂风中猎猎作响。地面浸满了粘稠、暗红的血液,几乎汇成血泊。而在这片血腥的狼藉中心,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背对着她,跪坐在地。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那人身形纤细,长长的乌发如同失去生命的海藻般铺散在血泊里,看不真切。玄衣男子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那并非悲伤,而是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到极致的疯狂。他死死搂着怀中人,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泣血般的嘶吼,那声音穿透了时空的壁垒,狠狠撞在苏见微的心上:

“回来——!!!”

“苏医生!苏医生!你怎么样?”助手焦急的呼唤声和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将苏见微猛地拉回现实。她晃了晃头,眼前手术室惨白的灯光忽明忽暗,滋滋作响,刚才那一幕血腥宫殿的幻象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左手腕处依旧残留的、如同被烧灼过的剧痛,以及手套上那黏腻、温热的血液触感。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悸和手腕的灼痛,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我没事。继续!血管钳给我!”手术继续进行,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根名为恐惧的弦,已经绷紧到了极限。那玄衣男子绝望的嘶吼,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意识里。

手术结束时,已是深夜。窗外大雨滂沱,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苏见微疲惫地脱下手术服,左手腕的灼痛感在鲜血洗净后已经减轻,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和冰冷的预感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那幻象中的玄衣背影,那声嘶吼…与梦中追逐的玄影、绢画中的轮廓,隐隐重叠。

“苏医生,刚接到疾控中心紧急电话,”护士长急匆匆地进来,“西郊山区发现一例疑似新型出血热病例,情况很危重,需要立刻采集特殊样本送回分析。那边山路被暴雨冲垮了,只有你的越野车可能开进去,而且你是相关领域专家…你看…”

苏见微没有犹豫,作为一名医生,这是她的职责。“知道了,我马上去。”她抓起车钥匙,甚至顾不上换下被汗水浸湿的便服,只匆匆套了一件冲锋衣。

雨夜的山路如同鬼蜮。雨刮器开到最大,也只能勉强在挡风玻璃上划开一片短暂模糊的扇形视野。车灯的光柱在浓稠的黑暗和瓢泼大雨中显得如此微弱,仅仅能照亮前方几米翻腾着泥浆和断枝的路面。两侧是黑黢黢的山崖,在暴雨中仿佛择人而噬的巨兽。车轮碾过被山洪冲下的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苏见微全神贯注,紧握方向盘,腕间的红莲印记在黑暗的车厢内,竟隐隐透出微弱的、不祥的红光。

就在车子艰难地驶过一段临崖急弯时,异变陡生!

前方弯道的尽头,刺目的、令人瞬间致盲的强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雨幕!那不是车灯,更像是某种巨大矿灯或者工程探照灯的光芒!一辆失控的重型卡车,如同咆哮的钢铁巨兽,庞大的车身在湿滑的路面上完全横甩过来,占据了整个狭窄的山道,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苏见微的越野车狠狠撞来!

太快了!根本避无可避!

“不——!”苏见微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灌顶,死亡的阴影在刹那间将她完全笼罩。

“砰——!!!!”

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撕裂、扭曲的巨响!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感觉自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拍扁!安全气囊猛地炸开,带着刺鼻的气味狠狠撞在她的脸上和胸口,剧痛瞬间淹没了一切感官。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瞬间,苏见微的左手腕,那枚红莲印记所在的位置,猛地爆发出一股无法想象的、仿佛要将她灵魂都点燃的灼热!那灼热感不再是痛,而是一种毁灭性的能量喷薄!

嗡——!

一道刺目欲盲的猩红光芒,如同爆炸的烈焰,骤然从她手腕迸发!那光芒如此强烈,瞬间吞噬了车内的黑暗,甚至压过了卡车刺目的强光!红光形成一个巨大的、妖异的红莲虚影,将整个扭曲变形的车身完全笼罩!

苏见微最后的意识,透过布满蛛网般裂纹的挡风玻璃,看到了光怪陆离的一幕——玻璃的倒影里,她自己的身影,竟然披着那顶熟悉的、属于梦境的黑色斗笠!斗笠下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睛,在红光的映衬下,亮得惊人。

紧接着,一个若有若无、带着一丝慵懒戏谑却又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声音,直接在她即将溃散的意识深处响起:

“痴儿,十八载浮生大梦,该醒了…欢迎来到…你本该纵横捭阖、快意恩仇的江湖…”

声音落下,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冰冷。粗糙。带着浓重土腥气的风。

苏见微的意识从混沌的深渊中艰难地浮起。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体无处不在的剧痛,骨头像是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闷痛。脸颊贴着粗糙的颗粒物,又冷又硬。耳边不再是雨声和城市的喧嚣,而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风声呜咽、金属碰撞和隐约人声嘶喊的嘈杂。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刺目的光线让她瞬间眯起了眼。适应了几秒,视野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洁白的天花板,也不是扭曲的车厢残骸。

是漫天的黄沙。

粗砺的沙尘被狂风裹挟着,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子,抽打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带来阵阵刺痛。天空是浑浊的土黄色,太阳像一个巨大的、惨白的圆盘,模糊地悬在沙尘之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尘土、铁锈、血腥和某种动物粪便燃烧后的呛人气息。

她正趴在一个低矮的沙土坡后。身下是冰冷的沙砾,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同样冰冷的沙土。她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剧烈的咳嗽起来,喉咙里全是沙子的干涩感。

环顾四周,苏见微的心脏骤然沉到了谷底。

一片辽阔而荒凉的戈壁滩。远处,滚滚的黑色硝烟如同狰狞的巨柱,连接着天地。硝烟之下,隐约可见断壁残垣,像是某个被摧毁的堡垒或营地。更近一些,视野里是横七竖八倒伏在地的人影,穿着破旧肮脏的、样式古怪的甲胄或布衣,有些一动不动,有些还在痛苦地呻吟、蠕动。折断的刀枪剑戟、破损的盾牌、撕裂的旗帜散落得到处都是。一面斜插在沙土里的残破大旗,在狂风中猎猎抖动,上面模糊可见一个巨大的、被烟尘和血迹浸染的篆字——“胤”。

战场!一个真实的、惨烈的古代战场!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苏见微。慈恩寺…车祸…红光…那个声音…难道…?一个她绝对无法接受却又唯一合理的解释,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腕。那枚伴随了她二十六年的红莲印记…还在吗?

袖子在车祸和穿越的混乱中早已破损不堪。她颤抖着,一点点卷起左臂那沾满沙尘和可疑暗红色污迹的布料。

手腕露了出来。

苏见微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印记还在。但,它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那曾经只是皮肤上一抹鲜艳红色、边界清晰的红莲图案,此刻仿佛活了过来!它不再仅仅是平面的色彩,而是如同真正的烙印,微微凸起于皮肤表面,纹理清晰得如同最顶级的朱砂雕刻。每一片花瓣都充满了凌厉的、充满力量感的线条,边缘甚至隐隐散发着微弱的、熔金般的光泽。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胎记,更像是一枚烙印在她血肉之中的、蕴含着某种古老力量的神秘符文,一道……剑的烙印!

苏见微还来不及细细观看手臂上的朱砂剑纹,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金属甲叶碰撞的铿锵声和粗野的呼喝,如同死神的鼓点,便朝着她这个小小沙坡急速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