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月光像一层惨白的裹尸布,透过冷宫窗棂上歪斜的破洞,吝啬地洒在布满灰尘的地面。空气里弥漫着腐朽木头的霉味,还有角落里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挥之不去的阴冷湿气。我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背脊紧贴着同样冰冷的土墙,每一次呼吸都带起胸腔里细微的、针扎似的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粗糙的草席边缘,一根,两根……那破败窗棂上仅存的几根木条,早已被我数了千遍万遍,每一根歪斜的角度、每一处虫蛀的疤痕,都深深烙进了眼底。
窗外,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隐隐传来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喧哗笑语。那是属于萧烬渊登基为帝的第一个夜晚,属于新皇的彻夜狂欢。
一阵突兀的、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夜的死寂,直直刺进这冷宫的牢笼。那声音饱含着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划破所有虚幻的歌舞升平,尖锐得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是细月。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却像带着倒钩的铁鞭,精准地抽打在人的神经上。
“……灌下去。扔进去。任他们……处置。”
是萧烬渊。
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寒冰的碎玻璃,缓慢地刮过我的骨头缝。我猛地打了个寒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泛白的凹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身体里的血似乎瞬间冻住了,凝固在四肢百骸。报复,开始了。他对细月,用了当年细月对我用过的,一模一样的残忍手段。媚药,乞丐堆……那些污秽的、令人作呕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黏腻的汗臭,几乎让我窒息。
外面的惨叫一声比一声更惨烈、更破碎,如同濒死的野兽在绝望地嘶嚎。男人的粗鄙调笑声、混乱的推搡撕扯声……交织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回响。
我闭上眼,将头更深地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试图隔绝那令人崩溃的声响。可那声音无孔不入,钻进耳朵,钻进脑海,钻进灵魂深处最黑暗的角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酸涩的胆汁涌上喉咙口,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喉头一片腥甜的铁锈味。
数窗棂……数窗棂……我强迫自己将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那几根歪斜的木条上,嘴唇无声地翕动,重新开始那毫无意义的计数。
“一……二……”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整夜。窗外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空洞,偶尔被几声虚弱的、断断续续的啜泣打断,很快又被寒风撕碎。
新皇登基的第一缕晨光,带着一种虚伪的澄澈,透过窗棂的破洞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狭长的、惨淡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疯狂地舞动。
沉重的、铁器摩擦的刺耳声响猛地从冷宫那扇朽烂的木门处传来。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洞开。
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逆着光,一道高大、挺拔得极具压迫感的身影矗立在门口,几乎堵住了所有的光。玄色龙袍上用金线绣着的狰狞蟠龙,在晨曦里反射着冰冷而尊贵的光泽。萧烬渊站在那里,周身还带着未散的寒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迈步走了进来,沉重的靴底踏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脏上。
他径直走到蜷缩在角落的我面前,停下了脚步。阴影完全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冰凉的、带着薄茧的手指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迎向他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我的皮囊,直刺入灵魂深处。他的指尖很用力,捏得我下颌骨生疼,但我没有挣扎,只是空洞地看着他。在他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我清晰地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乱发如枯草,脸色苍白如鬼,眼神死寂。
他看了很久,像是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已残破不堪的珍宝。那审视的目光里,没有一丝久别重逢的温度,只有一种冰冷的占有和评估。终于,他眼底深处某种沉郁的、翻滚的暗涌似乎暂时平息了下去,化作一片深潭般的沉寂。
“没死就好。”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砾滚过粗糙的石板。那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
捏着我下巴的手指骤然松开,带来一阵血液回流的麻痛。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玄色龙袍上的蟠龙在晦暗的光线里无声地咆哮。
“带走。”他对着身后挥了挥手,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帝王威仪。
几个穿着深色宫装、面无表情、身形健壮的嬷嬷立刻无声地涌了进来,像几尊沉默的石像。她们动作极其利落,一左一右架起我虚软无力的胳膊,几乎是拖拽着将我拉离了冰冷的土炕和那扇数了无数遍的破窗。我的腿脚早已冻得麻木,踉跄着被她们拖行。经过萧烬渊身边时,他纹丝不动,只有龙袍的下摆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
冷宫那扇沉重的门在身后再次关上,隔绝了里面腐朽的空气和数年的绝望。我被粗暴地塞进了一辆早已等候在外的、装饰华丽的宫车。厚重的锦缎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线和声音。
车轮碾过宫道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我靠在冰冷刺骨的车厢壁上,身体随着车身的摇晃而无力地晃动。冷宫的霉味似乎还固执地缠绕在发间、衣襟上,但更浓烈的,是一种新的、令人窒息的禁锢气息——檀香混合着昂贵木料的熏香,奢华而冰冷,如同精心打造的黄金囚笼散发出的气息。
宫车最终停在了一座极其幽静的宫殿前。匾额上题着三个清雅的大字——“听微阁”。名字雅致,却改变不了它是一座精心布置的牢笼的本质。
我被那几个嬷嬷几乎是架着拖了进去。
殿内温暖如春,地龙烧得很旺,驱散了身上最后一丝寒气,却驱不散心底的冰冷。殿内陈设极尽奢华,紫檀木的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鲛绡纱帐薄如蝉翼,博古架上陈列着价值连城的玉器和瓷器。触目所及皆是锦绣堆叠,金银器皿在烛光下闪烁着柔和却冰冷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兰香,是名贵的龙涎香燃烧的味道。一切都精致得无可挑剔,完美得像一幅静止的画。
我被安置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几个宫女鱼贯而入,端着热气腾腾的香汤和簇新的衣物。她们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开始剥去我身上那件在冷宫穿了不知多久、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破烂宫装。
温热的水包裹住冰冷的身体,带来一阵短暂的、几近虚幻的舒适。宫女们用丝瓜瓤蘸着散发着花香的澡豆,仔细地搓洗我每一寸皮肤,力道适中,却让我感到一种被彻底剥离的脆弱。她们沉默着,眼神低垂,如同没有生命的精致人偶。
洗浴完毕,换上柔软光滑如流云的云锦寝衣,触感细腻,却贴着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长发被小心地擦干,梳理通顺,松松地挽在脑后。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苍白依旧,却因洗去了污垢而显露出原本清丽的轮廓,只是那双眼睛,空洞得像是两口枯井,倒映着这金碧辉煌的囚笼。
我像一尊没有灵魂的偶人,任由她们摆布。
当一切收拾停当,萧烬渊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殿门口。他已经换下了那身威严的龙袍,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衣襟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少了几分帝王的凌厉,却多了几分深沉的压迫感。他挥退了所有宫人。
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下我和他。空气里浮动的兰香似乎也凝滞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一步步走近,靴子踩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极轻微的声响。他停在我面前,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那专注像一张无形的网,让人无处可逃。
他伸出手,手指拂过我刚刚被宫女梳理过的鬓角,动作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指尖的温度有些烫人。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地方。”他开口,声音低沉,在这过分安静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晰。“缺什么,少什么,告诉宫人。朕会给你最好的。”
他的手指缓缓下移,托起我垂在身侧、冰凉僵硬的手。我的指尖蜷缩着,下意识地想躲开那灼热的触碰,却被他更用力地握住,包裹在他宽厚温热的掌心里。那温度像烙铁,烫得我心底发颤。
“苏苏,”他唤着我的小名,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诱哄的温和,却比冷宫的寒风更让我觉得冰冷,“好好待在这里。等你想通了……”他顿了顿,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我,那里面翻涌着一种势在必得的暗流,“等你想通,愿意做朕的皇后,我们就大婚。普天同庆。”
皇后?大婚?
这两个词像两把生锈的钝刀,在我早已麻木的心口上反复切割。一股冰冷的嘲讽几乎要冲破喉咙,被我死死咽下,只在唇边留下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无尽的荒凉。
他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到一丝一毫的动摇或软化。但他只看到一片沉寂的死水。他握着我的手又紧了几分,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指骨。
“说话。”他命令道,声音里那丝伪装的温和瞬间褪去,只剩下帝王的威压和不耐。
我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喉咙干涩发紧,像被砂纸磨过。我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微弱而嘶哑,仿佛不是自己的:“陛下……想听什么?”
他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怒意,捏着我手的力道骤然加重,痛感尖锐地传来。但最终,那怒意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化作一片更深的阴鸷。
“罢了。”他松开我的手,语气冰冷,“朕有的是时间,等你慢慢想。”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未消的余怒,有强硬的占有,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挫败?随即,他猛地转身,玄色的衣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离开了听微阁。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殿内只剩下我一个人。奢华依旧,温暖如春。我缓缓抬起那只被他捏得发红、指骨似乎都在隐隐作痛的手,放在眼前。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灼热的体温和那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环顾四周,精致的金兽香炉里青烟袅袅,鲛绡帐幔随风轻摆,一切都美得不真实。我慢慢走到那扇巨大的、镶嵌着琉璃的雕花窗棂前。窗外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假山玲珑,几株红梅在冬日里开得正艳,如同凝固的血点。然而,视线所能及的最远处,是高耸的、朱红色的宫墙,隔绝了外面的天空,也隔绝了所有生路。
黄金笼,砌好了。
我伸出手指,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琉璃窗格。窗外那株开得最盛的梅花,在寒风中微微颤动了一下,一片殷红的花瓣无声飘落。
日子在听微阁这座黄金打造的牢笼里,以一种粘稠而滞涩的方式流淌。萧烬渊几乎每日都会来。有时是黄昏,带着一身朝堂的凛冽气息;有时是深夜,携着淡淡的酒意。他不再提皇后,也不再提大婚,只是沉默地坐在我对面,或者站在窗边,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像一头巡视自己领地的猛兽,带着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审视。
他偶尔会开口,声音低沉,询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今日的膳食可合胃口?”“暖阁里的炭火够不够?”“新送来的那几匹云锦,颜色可还喜欢?”
我大多时候只是垂着眼,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手,或者望着窗外那堵永远不变的、令人绝望的朱红高墙,用最简短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字眼回应。“尚可。”“够了。”“都好。”
我的顺从,或者说麻木,似乎暂时安抚了他那焦躁的占有欲。他眼底翻涌的暴戾阴云有时会短暂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探究意味的凝视。他会在我看书(尽管那些书卷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时,久久地注视着我低垂的侧脸;会在我对着窗外的红梅出神时,走到我身后,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带来一片沉重的阴影。他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我的后颈,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又强势的气息。但他终究没有进一步的碰触。
这种表面的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直到那天下午。
天气难得的晴好,冬日的阳光透过琉璃窗格,在殿内洒下几块温暖的光斑。我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膝上摊着一本诗集,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窗外花园的角落里。那里种着几丛枯黄的竹子,在寒风中萧瑟地摇摆。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打破了听微阁长久以来的死寂。是争执声,尖锐刺耳,夹杂着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嚎和咒骂。
“……滚开!你们这些狗奴才!让开!我要见陛下!我要见萧烬渊!他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临沧的公主!你们这些下贱东西……”
是细月的声音!那声音尖利、疯狂,带着一种彻底崩溃的绝望和滔天的恨意,早已不复昔日的骄矜傲慢。
我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捏紧了书页的边缘。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争执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宫人慌乱急促的阻拦和推搡声。
“公主!公主息怒!您不能进去!陛下有旨……”
“滚开!我要撕了那个贱人!苏见微!你给我出来!都是你!是你害了我!你不得好死!”
砰!
听微阁沉重的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刺目的光线涌了进来。
一个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的女人像疯兽一样冲了进来。她身上的宫装污秽破烂,沾满了泥泞和可疑的深色污渍,散发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馊臭和……腥膻味。头发纠结成缕,脸上布满青紫的瘀痕和抓伤,一双曾经妩媚风流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里面燃烧着疯狂扭曲的恨意,死死地钉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是细月!那个曾经高高在上、视我如蝼蚁的临沧公主!
她身后跟着几个惊慌失措、试图阻拦却不敢用力的宫人。
“苏见微!”细月嘶吼着,声音如同破锣,带着泣血般的怨毒,猛地朝我扑来,枯瘦如柴的手指屈成利爪,直抓向我的脸,“你这祸水!你这贱人!是你!都是你害的我!我要杀了你!我要撕烂你这张脸!”
那股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夹杂着她身上散发出的、属于绝望和疯狂的气息。我下意识地向后一躲,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窗棂上。几个宫人终于反应过来,死死抱住了细月的手臂和腰,将她向后拖拽。
“公主!使不得!使不得啊!”
“放开我!你们这些下贱坯子!放开!”细月疯狂地挣扎着,污秽的指甲在空中徒劳地抓挠,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嘴里喷溅着唾沫星子,“苏见微!你以为你赢了?你不过是换了个金笼子关着!萧烬渊他根本不懂爱!他只会折磨人!你等着!你迟早会比我更惨!你不得好死!临沧……临沧抛弃我了!哈哈……他们不要我了!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她的声音凄厉癫狂,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被拖拽着后退时,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这奢华却冰冷的殿宇,扫过我身上干净的云锦,那目光里的恨意几乎凝成了实质的火焰,烧灼着空气。
“哈哈……金笼子?好看吗?苏见微!你得意吗?你等着!你等着看!看你的下场!”她被宫人们连拖带拽地弄出了殿门,凄厉的诅咒和癫狂的笑声混合在一起,如同鬼魅的哭嚎,在空旷的殿宇里回荡,久久不散。
“你不得好死——”“你等着看——”“金笼子……哈哈……金笼子……”
殿门被宫人慌乱地重新关上,隔绝了那疯狂的声音和浓烈的恶臭。阳光依旧透过琉璃窗照射进来,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残留的龙涎香似乎也被那股秽气污染了,变得浑浊不堪。
我背靠着冰冷的窗棂,身体微微发颤。细月那疯狂扭曲的面容,那刻骨的恨意,那“金笼子”的诅咒,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四肢百骸。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猛地弯下腰,捂住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细月……那个曾经将我踩入尘埃的女人,如今也被萧烬渊以更残忍的方式碾碎、抛弃。她成了他复仇棋盘上的一颗弃子,一个用来警告我、震慑我的活生生的例子。他把她扔进乞丐堆,用她最恐惧的方式毁掉她,然后像丢弃一件垃圾一样,任由临沧将她彻底抛弃在这异国的土地上。
而我……被安置在这华美的“听微阁”,看似被珍视,被保护,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碾碎和囚禁?用黄金打造的锁链,比冰冷的铁链更加牢固,更加令人窒息。萧烬渊在用细月的下场,无声地告诉我:顺我者昌,逆我者……生不如死。
他不仅要我的人,还要我的心甘情愿,要我在这金笼子里对他俯首帖耳,感恩戴德。
一股彻骨的寒意,比冷宫的冬天更甚,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头顶。我扶着冰冷的窗棂,大口地喘息着,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心跳。细月最后那疯狂的眼神和“金笼子”的嘶喊,如同烙印,深深烫在我的脑海里。
殿内残留的恶臭渐渐被浓郁的龙涎香覆盖,奢华精致的一切重新归于死寂的完美。我缓缓直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的女子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只有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和彻悟后的冰冷,凝固在眼底深处。
这华美的樊笼,比想象中更加令人绝望。
细月的疯狂闯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听微阁虚假的平静表面砸开了一道狰狞的裂痕。那裂痕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萧烬渊再来时,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怒意。他显然已经知道了细月闯宫的事。
“她不会再有机会靠近这里半步。”他站在我面前,声音低沉冰冷,带着一种宣告式的决绝,“那些没用的奴才,朕自会处置。”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审视着我脸上的每一丝细微表情,似乎在寻找惊惧、后怕,或者……一丝对他庇护的依赖。但我只是垂着眼,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纹丝不动的手指,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细月的下场就在眼前,他的“庇护”,不过是另一种更严密的囚禁罢了。我心中没有感激,只有更深的寒意。
他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烦躁,似乎对我的无动于衷极为不满。他猛地俯身,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额发上。
“苏见微,看着朕!”他命令道,声音里压抑着即将爆发的风暴。
我被迫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翻涌着怒涛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温情,只有赤裸裸的占有和掌控欲。我的眼神依旧空洞,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他此刻的盛怒。
这彻底的漠视彻底激怒了他。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攥着我手腕的手猛地将我往前一带。我踉跄着撞进他怀里,额头撞上他坚实的胸膛,一阵闷痛。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龙涎香,强势地包裹住我。
“你……”他低沉的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在我头顶响起,却最终没有说下去。他只是用另一只手臂紧紧箍住我的腰,将我死死地禁锢在他怀里,力道大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那拥抱不是温存,而是一种蛮横的宣告,一种对所有权的重申。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发顶,沉重的呼吸拂过我的发丝。
我僵硬地被他抱着,像一块没有知觉的木头。身体无法反抗,心却像沉入了最寒冷的冰窟。他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是滚烫的,却只让我觉得更冷。这黄金牢笼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禁锢感。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松开手臂,但依旧紧握着我的手腕,仿佛怕一松手我就会化作青烟消失。他低头,目光沉沉地锁住我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有未消的怒意,有强压的欲望,还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偏执的执着。
“朕说过,”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你是朕的。安心待在这里。”他顿了顿,指尖用力摩挲了一下我手腕内侧细嫩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朕会护着你。”
护着?像护着一件稀世珍宝,还是像看守一件不容有失的囚徒?
我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一点点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铁钳般的手中抽了出来。指尖冰凉。他盯着我抽离的手,眼神骤然一暗,如同乌云蔽日,但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一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沉默,转身大步离开了听微阁。
殿门合拢,沉重的声响在空旷的殿宇内回荡。
日子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胶着。萧烬渊依旧每日必至,沉默地坐在我对面,或者长久地站在窗边,目光如同沉重的枷锁,落在我身上。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压力。伺候的宫人更加小心翼翼,步履无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唯恐惊扰了什么。
直到那一天,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
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琉璃窗,在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我依旧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膝上摊着一卷书,目光却飘向窗外花园里那几株开得有些颓败的红梅。风很冷,吹得枝头仅剩的几片花瓣摇摇欲坠。
一个穿着普通内侍服饰、身材瘦削的身影,正背对着殿门的方向,在花园角落那片萧瑟的竹丛旁,佝偻着腰,费力地清理着枯枝败叶。他的动作有些迟缓,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那背影……莫名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那身影缓缓直起腰,似乎想将清理好的枯枝抱走。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阵凛冽的寒风猛地灌进花园,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也掀起了他头上那顶宽大内侍帽的帽檐一角。
惊鸿一瞥!
一张布满污垢和风霜、几乎辨不清本来面目的侧脸!但那熟悉的轮廓,那坚毅的下颌线,那眉骨处一道极淡的、几乎被尘垢掩盖的旧疤……
谢云驰!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我早已死寂的心湖深处炸响!震得我四肢百骸都在发麻,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怎么可能?!他不是……不是已经……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从软榻上站起,膝盖撞到旁边的矮几,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矮几上的青玉茶杯晃了晃,茶水泼洒出来,濡湿了名贵的波斯地毯。
“谁?!”殿门口侍立的一个警觉的侍卫立刻按住了腰间的佩刀,厉声喝道,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窗外那个身影。
那身影似乎也察觉到了殿内的动静,动作一僵,迅速低下头,将帽檐用力拉低,抱起枯枝,脚步有些慌乱地想要离开。
不!不能让他走!
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瞬间攫住了我!压过了所有的震惊、狂喜和随之而来的、铺天盖地的恐惧!理智的堤坝在认出他的那一刹那轰然崩塌!
“等等!”我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紧张而尖锐变调,甚至带上了破音。我顾不得什么仪态,顾不得那侍卫警惕的目光,几乎是踉跄着扑向殿门!
守在门边的两个宫娥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呆住了,下意识地想拦,却被我不管不顾地一把推开!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冰冷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刀子,瞬间刮在脸上,带着花园里泥土和枯叶的气息。
那个抱着枯枝、正欲仓惶离开的身影,因为殿门的突然洞开而猛地顿住了脚步。他背对着我,肩膀微微颤抖着,宽大的内侍袍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单薄。
“站住!”门口的侍卫厉声呵斥,手已按在刀柄上,就要上前。
“别动他!”我猛地回头,对着那侍卫嘶喊,声音里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疯狂的尖锐。那侍卫被我眼中瞬间迸发的、不顾一切的光芒震慑住了,动作迟疑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
那个身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风卷起他帽檐下的乱发,露出了那张布满尘灰和污垢的脸。污秽之下,那双眼睛——那双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清晰浮现、承载着我所有温暖与希望的眼睛——此刻正定定地看着我。疲惫、沧桑、布满血丝,却依旧有着我刻骨铭心的轮廓!那眼神里交织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深沉的痛楚和无尽的担忧。
真的是他!谢云驰!他没死!
巨大的冲击让我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所有的防备,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死寂和冰冷,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恐惧、委屈、绝望和那几乎要熄灭的、名为“希望”的微弱火星,在这一刻如同沉寂的火山般轰然爆发!
“云驰——!”
一声泣血般的呼唤冲破了喉咙!我什么也顾不得了!什么黄金牢笼,什么帝王之怒,什么生死威胁……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的眼中只剩下那个站在寒风里、浑身污秽却如同神祇般重新降临的身影!
我像一只终于挣脱了所有枷锁的飞鸟,用尽全身的力气,跌跌撞撞地朝他奔去!脚下是冰冷的石板路,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和寒冷!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几步之外的那个人!
“云驰!”
我张开双臂,如同扑向唯一的救赎,不顾一切地、狠狠地撞进了他染血的、带着尘土和汗味的怀抱!
他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手中的枯枝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那双曾经挽过大弓、执过长剑、此刻却布满伤痕和老茧的、坚实的手臂,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难以置信的颤抖,最终紧紧地、紧紧地回抱住了我!
他的怀抱冰冷而坚硬,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风霜的气息。那件粗糙的内侍服摩擦着我的脸颊,带来轻微的刺痛。然而,就在这冰冷、污秽、甚至有些硌人的拥抱里,一股久违的、几乎让我落泪的暖流,却如同冰封地底涌出的温泉,瞬间流遍了我的四肢百骸!
是他!是谢云驰!他身上的气息,即使混合了尘土和汗水的酸涩,也依旧带着我记忆深处那份独一无二的、令人心安的味道!那是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是松木燃烧的暖意,是无数次危难中挡在我身前的、坚实可靠的味道!
“见微……”他嘶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滚烫的气息拂过我的发顶,“是你……真的是你……我以为……我以为再也……”
他的声音哽住了,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我揉碎,嵌进他的骨血里,再也不要分离。那力道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绝望的珍惜。
我紧紧回抱着他,脸深深埋在他冰冷的、沾满尘土的胸口,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浸湿了他粗糙的衣襟。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不是寒冷,而是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情绪洪流。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我泣不成声,只会反复地、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字,像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这短暂的重逢,这不顾一切的相拥,在这冰冷的、布满眼线的深宫花园里,如同一簇在寒风中拼命燃烧的微弱火焰,炽热而绝望。
然而,这团炽热而绝望的火焰,只燃烧了短短一瞬。
一股更庞大、更冰冷、更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如同极地骤然降临的暴风雪,瞬间笼罩了整个听微阁的花园!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连风声都诡异地停滞了!
一道冰冷刺骨、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精准地、狠狠地钉在了紧紧相拥的我和谢云驰身上!
是萧烬渊!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听微阁的门口。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如同一尊骤然降临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魔神。玄色的龙袍在无风的死寂中沉沉垂落,上面狰狞的蟠龙仿佛活了过来,在阴影里无声地咆哮。他站在那里,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几乎让空气冻结成冰!
他那张英俊而冷酷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暴怒,没有嘶吼,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那双深邃的眼眸,平日里翻涌着各种复杂情绪,此刻却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毫无温度的、如同看死物般的……杀意!
那杀意浓烈得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我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抱着谢云驰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仿佛这样就能将他藏起来,藏进我的身体里,避开那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目光。
谢云驰的身体也在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疲惫却锐利的眼睛,毫无畏惧地迎向门口那如同魔神般的身影。他的手臂依旧紧紧环抱着我,带着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将我更严实地护在身后。他认出了萧烬渊,认出了这个如今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也认出了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针对他的毁灭性杀机。
短暂的死寂,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萧烬渊的目光,缓缓地从谢云驰护着我的手臂上移开,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冰冷、陌生,带着一种审视背叛者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寒意。他的薄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眼神里的冰冷和……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毁灭的暴怒,更加汹涌地翻滚起来。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终于从他喉间溢出。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刺骨的冰寒。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令人绝望的从容。
玄色的宽袖在死寂的空气里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无声无息地,如同鬼魅从地底涌出!听微阁花园的围墙之上,屋檐之下,假山之后……无数身着玄甲、面覆龙形铁面的身影骤然显现!他们手持强弓劲弩,冰冷的箭镞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密密麻麻,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群,将整个花园,将紧紧相拥的我和谢云驰,死死地围困在中心!
龙甲军!萧烬渊最精锐、最冷酷无情的亲卫!
箭尖所指,寒意砭骨!死亡的气息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浸透了每一寸空气!
我和谢云驰,成了这黄金牢笼中心,被无数致命箭矢锁定的困兽!
花园里死寂一片,连风声都彻底消失了。只有无数弓弦被拉到极致的、细微却令人头皮炸裂的“咯吱”声,如同死神的磨刀声,在凝固的空气中低低回响。冰冷的箭镞反射着冬日微弱的阳光,点点寒星,密密麻麻地指向中心,指向那个用身体护住我的男人。
谢云驰的手臂如同最坚固的铁箍,将我死死地护在他身后。他宽阔的脊背绷紧如岩石,直面着围墙、屋檐、假山后那些蓄势待发的死亡阴影。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每一块肌肉都绷到了极致,像一张拉满的硬弓,蓄积着绝境中最后的力量。他微微侧过头,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个掌控着一切生死的帝王身影,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萧烬渊!”谢云驰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滚过生铁,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血气和刻骨的恨意,“你要杀的是我!放她走!”那吼声在死寂的花园里炸开,带着一种悲壮的、撼人心魄的力量。
萧烬渊站在听微阁的殿门口,逆着光,玄色的龙袍如同凝固的暗夜。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暴风雪。他看着谢云驰护着我的姿态,看着谢云驰眼中那毫不退缩的决绝,看着我在谢云驰身后抑制不住的颤抖……他眼底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毁灭一切的暴戾。
“放她走?”萧烬渊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比最疯狂的咆哮更令人毛骨悚然。那声音如同冰锥,缓慢地刮过在场每一个人的骨头缝。“朕的皇后,岂容他人染指?”他微微偏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冰刃,精准地刺向我惨白的脸,“苏见微,朕给你的耐心,到头了。”
“皇后”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咙口涌上浓烈的腥甜。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他不是你的!”我猛地抬起头,迎着萧烬渊那双冰封万里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尖锐颤抖,“萧烬渊!你休想!我永远、永远不会做你的皇后!”积压了太久的怨恨、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你只会囚禁!只会掠夺!只会像毁掉细月一样毁掉所有人!你懂什么是爱吗?!你根本不配!”
“住口!”萧烬渊的脸色骤然铁青!额角的青筋猛地暴起,如同虬结的毒蛇!那双冰封的眼眸瞬间被狂怒点燃,赤红一片!我最后那句“不配”,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他帝王尊严的最后一层伪装!
他的耐心,他伪装的温和,他所有的等待……在这一刻,在我为了另一个男人而对他发出的控诉和拒绝面前,彻底化为齑粉!
“好……好得很!”萧烬渊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毁灭的风暴。他猛地抬手指向被龙甲军团团围住的谢云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皇后不需要旧情郎碍眼。”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残忍的、玉石俱焚的疯狂,“龙甲军听令!”
冰冷的三个字,如同丧钟敲响!
“给朕——放箭!!”
“射死他!!!”
“放箭”二字如同地狱吹响的号角,带着萧烬渊倾泻而出的、毁灭一切的疯狂!
“嗡——!”
弓弦齐震的巨响瞬间撕裂了死寂的空气!那不是一声,而是无数声汇聚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的死亡颤音!无数支冰冷的箭矢,如同骤然扑下的嗜血蝗群,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厉啸!箭镞上闪烁的寒光连成一片死亡的瀑布,铺天盖地,朝着花园中心那个护着我的身影,疯狂倾泻而下!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我看到了谢云驰眼中瞬间爆发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凶戾光芒!他猛地将我往他身后更深处、更安全的角度狠狠一拽!力道之大,几乎将我甩脱!同时,他口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不似人声的咆哮!那咆哮里充满了不甘、愤怒和对这绝境的最后抗争!
他竟试图用他的身体,为我筑起最后一道血肉的屏障!
“不——!!!”
我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了我的灵魂,几乎要将它捏碎!一股超越身体极限的力量,一种源于灵魂最深处的本能,在千分之一秒内冲破了所有的恐惧和束缚!
就在谢云驰要将我彻底护在身后的瞬间,在他咆哮着准备迎接那漫天箭雨的前一刹那!
我猛地爆发出一股难以想象的蛮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不,比箭更快!狠狠地挣脱了他试图保护我的手臂!用尽平生所有的力气和速度,不管不顾地、决绝地——旋身!
挡在了他的身前!
我的后背,完全暴露在那一波撕裂空气的死亡洪流面前!
我的胸膛,正对着萧烬渊那双瞬间因极致震惊而瞪大的、赤红的眼睛!
视野里,是无数疾速放大、带着森然死亡气息的、冰冷的箭镞!
最近的一支,那闪烁着乌光的精钢三棱箭头,如同死神的獠牙,带着刺破耳膜的尖啸,已经近在咫尺!它撕裂空气产生的劲风,甚至割痛了我的脸颊!
目标——我的咽喉!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攫住了我全身的血液!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滞。
我看到萧烬渊脸上那毁灭一切的暴怒和杀意,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冰面,瞬间龟裂、崩塌!那双赤红的眼眸里,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掌控欲、所有的帝王威严,在看清我挡在谢云驰身前、用自己的咽喉迎向那支致命箭矢的瞬间,被一种纯粹的、如同深渊般吞噬一切的惊骇和恐惧所取代!
那惊骇和恐惧是如此的巨大,如此的原始,以至于扭曲了他那张英俊冷酷的脸!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两个针尖大小的黑点!
“不——!!!”一声撕心裂肺、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猛地从他喉间爆发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恐慌!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前扑出!玄色的龙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
但,太迟了!
那支致命的箭矢,带着死神的狞笑,已然刺破了我颈间最脆弱的皮肤!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伴随着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刺痛。
我甚至能感觉到那锋锐无匹的箭头即将撕裂我的喉管,刺穿我的颈骨……
就在这电光石火、生死悬于一线之际!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不是箭矢刺入血肉!
是另一支更快、更刁钻、角度更精准的箭矢,如同闪电般后发先至!它狠狠地撞在了那支射向我咽喉的箭矢尾部!
精钢箭杆相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和令人心悸的断裂声!
那支致命的箭矢,被这股巨大的横向力道猛地撞得一偏!
冰冷的箭镞几乎是贴着我的颈侧皮肤擦过!一道火辣辣的刺痛瞬间传来!温热的液体顺着颈侧的弧度滑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气息!
那支被撞偏的箭矢“夺”地一声,深深钉入了我身后不远处一株梅树的树干上,箭尾兀自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嗡嗡的悲鸣!
时间,仿佛只过去了一瞬。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颈侧温热的血蜿蜒流下,染红了衣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冰冷感瞬间席卷全身,让我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花园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弓弦都松弛了,那些刚刚离弦的箭矢,大部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偏离了目标,有的深深钉入泥土,有的射穿了花枝,还有几支险险擦过谢云驰的衣袍,带起几道布帛撕裂的口子。只有那支被撞偏的、钉在树干上的箭矢,还在兀自嗡鸣。
谢云驰在我身后,发出一声粗重的、带着劫后余生巨大震颤的喘息。他一步上前,手臂再次紧紧环住我的腰,将我拉向他坚实的怀抱,同时警惕地、充满杀意地扫视着四周的龙甲军。我能感觉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
而萧烬渊……
他保持着向前扑出的姿势,僵在了原地,距离我们只有几步之遥。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那双赤红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后怕、震怒、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难以置信的痛苦。他死死地盯着我颈侧那道渗血的伤口,又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恐惧、嫉妒、还有一丝……茫然?
“陛下!”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一个穿着龙甲军将领服饰、身材格外魁梧高大的身影,手持一张强弓,从假山后快步走出,单膝跪在萧烬渊面前,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末将失职!情急之下擅自出手,惊扰圣驾,请陛下降罪!”显然,刚才那神乎其技、千钧一发撞偏致命箭矢的一箭,正是出自他手。
萧烬渊的目光缓缓从我的伤口移开,落在那跪地的将领身上。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的杀意,几乎要将那将领凌迟!但他最终没有发作,只是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盘踞的虬龙。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目光再次扫过被谢云驰紧紧护在怀中的我,扫过我颈侧刺目的血迹,最后,定格在谢云驰那张布满风霜却写满决绝和守护的脸上。
一种巨大的、无声的较量在死寂的花园里弥漫。帝王的滔天震怒,龙甲军的冰冷肃杀,谢云驰玉石俱焚的决绝,还有我颈侧那道依旧在渗血的、无声控诉的伤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终于,萧烬渊紧攥的拳头,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松开了。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死寂的灰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对着四周那些依旧引弓待发、如同雕塑般的龙甲军,做了一个极其无力的、向下压的手势。
“收……箭。”两个字,干涩沙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认输般的颓然。
随着他话音落下,紧绷的弓弦齐齐松弛的细微声响汇成一片。无数闪烁着寒光的箭镞被收回,龙甲军的身影如同退潮般,无声无息地再次隐没于围墙、屋檐、假山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弓弦余震和淡淡的硝烟味,证明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一瞬。
萧烬渊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落在我颈侧那道刺目的血痕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痛苦、挣扎、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疯狂的爱意。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那眼神里的灰败,如同深秋的寒霜,覆盖了一切。
他猛地转过身,玄色的龙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沉重而僵硬的弧线,不再看我们一眼。
“滚。”一个冰冷刺骨的字眼,如同冰雹般砸落在地。
“带着她,立刻滚出朕的皇宫!滚出萧国!”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嘶哑和暴怒,“朕不想再看到你们!永远——不想!”
那最后两个字,如同诅咒,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不甘,在死寂的花园里回荡。
说完,他再不停留,也不再看任何人,迈着沉重而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听微阁殿内走去。那背影,挺直依旧,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孤绝与萧索。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巨人,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尊严之上。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听微阁沉重的殿门在萧烬渊身后轰然关闭,那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我空洞的心湖里荡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随即又归于一片死寂的虚无。颈侧的伤口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温热的血珠还在缓慢地渗出,沿着皮肤的纹路蜿蜒滑落,在素色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这微不足道的痛楚,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我劫后余生的麻木。
谢云驰的手臂依旧紧紧环在我的腰间,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绝望的珍视和后怕。他的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剧烈的心跳,如同擂鼓,重重地撞击着我的脊骨,传递着与我同样惊魂未定的震颤。
“见微……”他嘶哑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带着滚烫的气息和难以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艰难地挤出,“伤……怎么样?”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轻轻拂过我颈侧那道被箭风擦破的血痕,指尖的粗糙触感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
我猛地回过神,身体不由自主地在他怀中瑟缩了一下,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恐慌。萧烬渊最后那句“滚出萧国”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勒紧了我的喉咙!
“走!”我反手死死抓住谢云驰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尖锐变调,“快走!他反悔了!他一定会反悔的!快!”
萧烬渊是什么人?睚眦必报,掌控欲深入骨髓!他方才在盛怒和巨大的惊骇之下放我们离开,那绝不是结束!那只是风暴来临前短暂的、虚假的平静!他绝不可能真的放我们走!那“滚”字里蕴含的刻骨恨意和不甘,我听得清清楚楚!
谢云驰显然也深知这一点。他眼中瞬间爆发出锐利如鹰隼的光芒,所有的后怕和柔情被冰冷的戒备和决断取代。“走!”他低吼一声,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将我打横抱起!
我的身体骤然悬空,落入他坚实有力的臂弯。他的动作迅捷而沉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抱着我,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听微阁花园最偏僻的侧门方向疾冲而去!那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刮在脸上,割得生疼。花园里的景物在疾速的后退中变得模糊一片。我紧紧搂住谢云驰的脖子,将脸埋在他冰冷粗糙、带着尘土和汗味的外袍领口。那气息,是此刻唯一能让我感到一丝心安的依靠。
就在我们即将冲出那道不起眼的、虚掩着的侧门时——
“站住!”
一声尖锐刺耳、带着无尽怨毒和疯狂的女声,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猛地从侧门旁的阴影里刺出!
一道披头散发、如同地狱爬出的厉鬼般的身影,猛地从假山石的阴影里扑了出来,张开枯瘦如柴的手臂,死死地拦在了门前!是细月!
她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污垢和未愈的伤痕,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着扭曲的、近乎癫狂的恨意,直直地钉在抱着我的谢云驰脸上,那目光怨毒得如同实质的诅咒!
“想跑?!没那么容易!”细月嘶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恨意而扭曲变调,像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谢云驰!原来是你!你这个阴魂不散的贱种!你竟然没死?!你还敢来救她?!”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我,那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凝成毒液滴落下来:“苏见微!你这个贱人!你害我至此!你还想和他双宿双飞?!做梦!”
她猛地指向谢云驰,对着空旷的花园深处,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凄厉的嘶喊:“来人啊——!抓刺客!有刺客劫持了陛下要犯!他是谢云驰!他就是那个早该千刀万剐的谢云驰——!”
那嘶喊声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死寂!
“咻——!”
几乎在细月话音落下的同一刹那!一支冰冷的弩箭,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毒蛇吐信,从侧门对面一座高耸的殿阁飞檐之上,精准无比地激射而出!
目标——抱着我的谢云驰的后心!
时机歹毒到了极点!正是他因细月阻拦而身形微滞的瞬间!
“小心!”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谢云驰的反应快到极致!在弩箭破空声传来的瞬间,他抱着我猛地一个旋身!试图用自己的身体硬抗!
但,太近了!太刁钻了!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利器入肉声!
谢云驰的身体猛地一僵!旋身的动作硬生生顿住!
那支淬了乌光的精钢弩箭,带着巨大的贯穿力,狠狠地钉进了他左侧肩胛下方的位置!箭尾兀自剧烈地颤抖着!
“呃——!”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闷哼从谢云驰紧咬的牙关中溢出!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瞬间喷溅出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我的脸上!
“云驰——!!”我魂飞魄散!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我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猛地一松,力量在飞速流逝!
“走……!”谢云驰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刺激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双目赤红,如同负伤的猛虎,不顾肩后那支致命的弩箭,抱着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扇近在咫尺的侧门狠狠撞去!
“砰!”
腐朽的门栓应声断裂!木门被巨大的力量撞开!
外面,是皇宫幽深曲折、如同迷宫般的巷道!
“追!别让他们跑了!”细月那如同跗骨之蛆的、怨毒的尖叫声在身后响起!紧接着,是纷乱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铿锵声!
谢云驰抱着我,踉跄着冲入巷道!鲜血顺着他肩后的箭杆汩汩涌出,染红了他后背的衣衫,也染红了我环抱着他的手臂!那温热粘稠的触感,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我的皮肤,也灼烧着我的灵魂!
“云驰!云驰!”我看着他瞬间惨白如纸的脸,看着他额角因剧痛而迸出的冷汗,看着他紧咬的牙关渗出的血丝,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别管我……跑……”他嘶哑地低吼,脚步已经开始不稳,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肩后的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鲜血流失得更快!
“不!要死一起死!”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襟,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恐惧、心痛、还有对细月那刻骨蚀心的恨意,在胸腔里疯狂地翻搅!
巷道前方,出现了岔路!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如同索命的鼓点!
“右边!”谢云驰凭着残存的意志和对皇宫地形的模糊记忆,低吼一声,抱着我猛地拐进右侧一条更狭窄、更阴暗的巷道!
我们像两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死亡的阴影下疯狂奔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身后越来越近的死亡威胁。谢云驰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脚步越来越踉跄,鲜血在他身后蜿蜒出一条刺目的红线。
就在我们即将冲出这条巷道,前方隐约出现宫墙的影子时——
“放箭!格杀勿论!”
一个冷酷无情的命令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判决,在巷道入口处炸响!
是龙甲军追来了!
“咻咻咻——!”
密集如雨的箭矢破空声再次响起!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潮水般从背后汹涌扑来!
“趴下——!”谢云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我扑倒在地!同时,他整个身体如同最坚固的盾牌,死死地覆盖在我身上!
“噗噗噗噗——!”
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如同雨点般密集地响起!
我被他死死地压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脸紧贴着粗糙的石板,无法动弹,无法呼吸!只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一阵又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颤抖!温热的、带着浓烈腥甜气息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那温度,滚烫得几乎要将我灼伤!
“云驰——!!”我发出了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那声音穿透了密集的箭雨,穿透了冰冷的宫墙,带着无尽的绝望和心碎!
覆盖在我身上的重量,在那一瞬间,彻底消失了。
谢云驰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皮囊,软软地、沉重地,从我的背上滑落下去,重重地摔在一旁的地面上。
我猛地撑起身体,扑到他身边!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坠入了无间地狱!
他的背上……插满了冰冷的箭矢!如同刺猬一般!鲜血如同泉涌,从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染红了身下大片的青石板,那刺目的红,在昏暗的巷道里,如同盛开的、绝望的彼岸花!
一支最为粗大的弩箭,正正地贯穿了他的后心!箭镞带着淋漓的鲜血,从前胸透出!
他的眼睛还睁着,瞳孔有些涣散,却依旧固执地、艰难地转向我所在的方向。那里面没有了锐利,没有了决绝,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深渊般的眷恋和不舍,还有……一丝未能保护好我的、浓得化不开的歉疚。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又一股刺目的鲜血,染红了他苍白的下颌。
“不……不……云驰!不要!不要丢下我!”我疯了一般扑过去,双手徒劳地想要捂住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想要阻止那汹涌而出的生命之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他温热的血,滚烫地砸落。“云驰!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我的指尖颤抖着,触碰着他冰冷下去的脸颊。
他的身体在我怀中,最后极其轻微地、留恋地蹭了一下,如同曾经无数次安慰我时那样。然后,那最后一丝微弱的生气,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
那双曾经盛满星河、盛满对我温柔笑意的眼睛,缓缓地、永远地闭上了。
抱着他渐渐冰冷僵硬的身体,我跪坐在血泊之中,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有那刺目的红,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将我彻底吞噬。
巷道口,沉重的、带着死亡韵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细月那怨毒而癫狂的笑声,如同鬼魅的哭泣,在巷道里回荡:“死了!哈哈!终于死了!苏见微!你看到了吗?!你的情郎死了!死透了!这就是你的报应!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尖锐刺耳,像无数把刀子,反复切割着我早已支离破碎的灵魂。
我缓缓抬起头,脸上沾满了谢云驰的鲜血和冰冷的泪水。目光越过细月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越过那些手持染血兵刃、如同地狱使者般逼近的龙甲军,最终,定格在巷道尽头,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高大身影上。
萧烬渊。
他站在那里,玄色的龙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暗夜。他静静地看着血泊中的我和我怀中已然冰冷的谢云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胜利的得意,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沉寂。那沉寂之下,是翻涌的、无法窥测的暗流。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冰冷、陌生,带着一种审视战利品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漠然。仿佛刚才死去的,不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而只是一件碍眼的物品被清理掉了。
脚步声停在了我的面前。浓重的阴影笼罩下来。
一只冰冷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如同铁钳般收紧!
我被他从冰冷的血泊中,从谢云驰已然冰冷的身体旁,粗暴地拽了起来!
力道之大,让我几乎听到了自己腕骨发出的呻吟。身体虚软无力,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布偶,被他硬生生地拖拽着,双脚在沾满鲜血的青石板上拖出两道刺目的红痕。
萧烬渊俯下身,那张英俊却冷酷如冰雕的脸逼近我。他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带着龙涎香的气息,却让我感到一阵阵反胃的恶心。他冰冷的指尖,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道,狠狠地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迎向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骇人风暴的眼睛。
那里面,再也没有了曾经压抑的温柔,没有了强装的耐心,没有了惊骇和恐惧,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冰冷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
他看着我的眼睛,看着里面倒映出的、谢云驰冰冷的尸体和满地的血污,看着那里面破碎的、如同死灰般的绝望。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冰冷地,向上勾起了一个令人心胆俱裂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刺骨的恨毒。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毒蛇吐信,一字一句,清晰地、残忍地,凿进我的耳膜,凿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既然不喜欢朕的爱……”
他的手指猛地收紧,捏得我下颌骨剧痛,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那就尝尝朕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