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宫的寒气似乎浸透了骨髓,连地龙终日不熄的暖意也无法驱散那从灵魂深处弥漫出来的冰冷。萧烬渊斜倚在玄冰玉座上,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节奏缓慢而滞涩,仿佛每一下都耗尽了气力。烛火将他苍白的面容映照得半明半暗,眼底那片深潭死水般沉寂,唯有在偶尔剧烈的咳嗽时,才会翻涌起一丝压抑不住的痛苦波澜。
“咳……咳咳……”他猛地侧过头,用一方素白绢帕捂住唇,瘦削的肩背因无法抑制的痉挛而剧烈颤抖。许久,咳嗽声渐歇,他缓缓移开绢帕,雪白的丝绢上,一抹刺目的暗红如同枯萎的毒蕈,狰狞地绽放。
侍立阶下的心腹暗卫魑影猛地抬头,面具下的双眼瞬间赤红,却又死死压抑住上前一步的冲动,只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又咯血了。一次比一次频繁,一次比一次汹涌。
自三年前强启“剜心求缘”逆阵,燃尽九十年阳寿点亮九盏剜心灯,从虚无中强行拽回那一缕渺茫魂丝,这反噬便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的生机。纵使他内力精深,暗网搜罗天下奇药,太医院竭尽全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如同沙漏,无可挽回地飞速流逝。
“陛下!”老太医令颤巍巍跪伏在地,老泪纵横,“龙体为重啊!若再寻不得续命之法,只怕……只怕……”
“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是么?”萧烬渊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他抬起眼,目光扫过殿内跪了一地的重臣和御医,那些惶恐的、绝望的、或真心或假意的面孔,在他眼中都模糊成了灰白的背景。“都起来吧。天命如此,强求无益。”
“陛下!”丞相时光——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岂能轻言放弃!老臣已广派人手,探得一线生机!”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双手奉上:“北境逍遥宗!此宗门避世千年,据说藏有两味圣药——‘九转还魂草’与‘万年血菩提’!皆有活死人、肉白骨,延年续命之奇效!”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逍遥宗,这个名字太过缥缈古老,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然而,”时光语气沉重下去,“逍遥宗规矩森严,圣药绝不轻易予人。唯有通过其‘十六道天衍考核’者,方被视为有缘人,可得赠药。且……数百年来,从未有人能通过全部考核。”
希望如同微弱的萤火,瞬间又被绝望的寒风吹得明灭不定。
萧烬渊沉默地看着那封密函,许久,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帝王的决断。
“十六道考核……”他低低地重复,唇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心悸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希望,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偏执,“听起来,倒是比在这宫里等死,有趣得多。”
“陛下!”群臣骇然,“万万不可!龙体怎可亲涉险地!臣等愿代陛下前往!”
“代?”萧烬渊轻轻咳了一声,拭去唇角又一丝溢出的鲜红,“若他人能代,这‘有缘’二字,岂非成了笑话。”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龙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癯孤峭,仿佛一柄即将折断的墨玉长剑,却依旧带着睥睨天下的威压。
“朕意已决。”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国政暂托丞相与内阁。对外便称朕闭关静修。魑影,准备一下,朕要亲自去会一会这逍遥宗的……十六道天衍之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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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宗隐于北境连绵的雪山之巅,终年云雾缭绕,凡人难觅其踪。一条几乎垂直的万阶“登天梯”是唯一入口,石阶上覆盖着冰雪,寒风如刀。
萧烬渊褪去了帝王常服,换上一身毫无纹饰的玄青布衣,以秘法暂时压制了体内翻腾的死气,掩去过于惊人的容貌,只像一个面容苍白、带着病容的普通求药者。即便如此,那深入骨髓的冷冽气质和那双过于幽深的眼眸,依旧让引路的小道士不敢直视。
更有一条严规:逍遥宗内,禁止女子踏入一步。所有入门者,无论缘由,皆需以男子身份行事。这对萧烬渊而言,并无所谓。
踏过最后一阶石梯,眼前豁然开朗。云海之上,一片巨大的汉白玉广场铺陈开来,远处殿宇巍峨,古朴宏大,飞檐斗拱间似有仙鹤盘旋。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灵气和淡淡的药香。数十名穿着同样素白道袍的弟子正在广场上或习武,或辩经,或捣药,井然有序,飘然出尘。
然而,这片仙家气象,却无法在萧烬渊死水般的心湖激起半分波澜。他的目的明确而残酷——夺取圣药,延续这具残躯的性命,只为……再见那人一面。
登记名册,领取了代表记名弟子的木牌和一套普通道袍,他被安置在一处偏僻的客舍。考核并非立即开始,需等待宗门统一安排。他便利用这段时间,看似随意,实则目标明确地熟悉着宗内布局,尤其是药阁、丹房等重要区域的路径。
一日,他循着浓郁的药香,信步来到宗门后山的一片巨大药圃。圃中灵药生机勃勃,异彩纷呈,许多皆是外界早已绝迹的珍品。他的目光冷静地扫过那些足以引起江湖血战的奇花异草,心中盘算的却是哪几味或许能暂时缓解他经脉中业火灼烧之痛。
就在他目光掠过药圃一角时,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天雷狠狠劈中!瞬间僵立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药田深处,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为一株叶片枯黄的灵药松土、施肥。她同样穿着宽大的素白道袍,墨发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露出半截纤细白皙的脖颈。
只是一个背影。
一个他刻在灵魂深处、碾碎成灰也认得的背影!
萧烬渊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胸腔!那股熟悉的、令他痛彻骨髓又魂牵梦绕的气息,隔着数丈的距离,如同最汹涌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苏苏?!
不……不可能!她明明……明明已经……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剧烈的疼痛才让他勉强维持住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是幻觉吗?是业火反噬加剧,产生的濒死幻象?
就在这时,那女子似乎完成了手中的活计,轻轻站起身,转过头来。
嗡——!
萧烬渊的脑海彻底一片空白。
阳光落在她脸上,勾勒出那张清丽绝伦、却褪去了所有锋芒与血色,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的容颜。眉眼,鼻梁,唇瓣……每一处线条,都与他记忆中那张脸完美重合!只是,那双曾经清澈如寒潭、燃烧着灼灼火焰的眼眸,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带着一种空茫的、不谙世事的平静。她的脸色过于苍白,唇色很淡,透着一股久病初愈般的虚弱。
更重要的是——她的左手腕,宽大的道袍袖口滑落,露出的那截手腕,光洁如玉,肌肤细腻,却……空空如也!
没有红莲胎记!没有朱砂剑纹!什么都没有!
仿佛那曾经灼热烙印、承载着两世纠葛与力量印记的痕迹,从未存在过!
巨大的狂喜和更巨大的疑窦如同两条巨蟒,瞬间将萧烬渊的心脏绞紧!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上前,将她狠狠揉进怀里,确认这究竟是梦,是幻,还是……又一个残忍的玩笑?
但他终究以钢铁般的意志力强迫自己钉在原地。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最幽暗的漩涡,死死锁在那张脸上,贪婪地摄取着每一分细节,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不肯错过一丝一毫。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这道过于专注、几乎化为实质的目光。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抬起眼,疑惑地望了过来。目光相接的瞬间,萧烬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那双蒙着雾霭的眸子里,只有纯粹的、陌生的疑惑,像在看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没有惊悸,没有恐惧,没有恨,也没有……爱。干干净净,一片空白。
她只是礼貌地、疏离地微微颔首,便抱着药篓,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步履轻盈地离开了,白色的道袍在风中微微晃动,像一朵随时会消散的云。
萧烬渊僵立在原地,如同化作了一尊石像。寒风卷过药圃,带来刺骨的冷意,却远不及他此刻心中的冰寒。
“那位师兄,”旁边一个正在浇水的年轻道士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奇地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了然地笑了笑,“是找云疏师弟啊?”
“云……疏?”萧烬渊艰难地重复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对啊,太上长老忘尘子师祖两年前亲自带回山的关门弟子,赐名‘云疏’。”小道士语气带着羡慕,“听说根骨不算顶好,于武道一途无甚天赋,但极有慧根,尤其痴迷医道,过目不忘,如今医术都快赶上几位师叔了!就是性子冷清了些,不爱说话,也不太与人交往,整日就泡在药圃和医书里。”
两年前……关门弟子……根骨不佳……痴迷医道……云疏……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萧烬渊的心上!
两年前,正是苏苏(或者说苏见微)从胤国皇宫坠崖,尸骨无存的时间!根骨不佳?苏见微身负朱砂剑纹,武学天赋堪称妖孽!痴迷医道?苏见微本就是现代顶尖医生!
是她!一定是她!可她为何会在这里?为何不认识他?腕间的剑纹又去了哪里?是坠崖重伤失去了记忆?还是……这根本就是逍遥宗,或者说那个神秘的太上长老忘尘子,布下的一个局?
无数的疑问和猜测在脑中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但无论如何,找到她了!她还活着!这个认知如同最炽烈的火焰,瞬间点燃了他早已冰封死寂的心脏,甚至暂时压过了那蚀骨的病痛和死亡的阴影。
从那天起,萧烬渊几乎放弃了所有对圣药线索的查探,将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那个名叫“云疏”的弟子身上。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巧合”地出现在她周围。
药圃旁,他假意辨认草药,目光却始终追随她的身影。藏书阁内,他坐在离她不远的角落,一卷书拿在手里半天未曾翻动一页,耳中只捕捉着她清浅的呼吸和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她替受伤的弟子诊治,他便默立一旁,看着她专注地号脉、施针、配药。那娴熟的手法,沉静的神情,与他记忆中苏见微在手术台前的样子隐隐重叠,却又截然不同——少了那份洞悉世事的锐利和冷静,多了几分不染尘埃的纯粹和空灵。
他试图与她搭话。“这株七叶苓似乎养护不易。”他指着她刚照料过的一株灵药,声音放得极缓,带着刻意的温和。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依旧空茫疏离,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又低下头去忙自己的事,仿佛多一个字都是浪费。
“听闻师弟医术精湛,在下对医道亦有些兴趣,不知可否请教一二?”他再次尝试,递过一本他特意寻来的孤本医书残卷。她接过书,翻看了几页,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极淡的、属于见到感兴趣事物的光亮,但很快又熄灭了。她将书递还给他,声音平淡无波:“此书所言谬误甚多,师兄若想研学,东侧第三排书架有《百草正典》可做入门。”语气礼貌,却带着无形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屏障。
一次又一次。她对他的所有接近,所有试探,都反应平淡,甚至带着一种下意识的回避。她看他的眼神,与看这山间的一草一木,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区别。
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萧烬渊站在她窗外的风雪里,看着她映在窗纸上专注看书的剪影,胸口那剜心灯反噬的灼痛再次汹涌袭来,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却抵不上心中万分之一的冰冷和绝望。
她忘了。忘了他。忘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忘了那剜心刻骨的纠缠,忘了那焚身碎骨的追寻,忘了那跨越两世、燃尽他十载寿元换来的……渺茫重逢。
风雪更大了,几乎要将他的身影彻底吞没。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枚冰冷沉寂的银铃,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
苏苏…………你终于……回来了。以这样一种方式,将我的世界,再次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