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沦以后,萧烬渊清醒的认识到脚下的美人,并不是他的妻。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传旨,封为颜妃,赐居……霓裳阁。”
霓裳阁。名虽绮丽,却是后宫中最靠近永夜宫冷墙的一处偏僻宫苑,常年少见日光,阴冷潮湿。旨意一下,众人心思各异,却无人敢置喙。唯有那跪在地上的颜妃,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甘与野望,又被迅速垂下的眼帘掩盖,只余下温顺的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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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裳阁·画皮
霓裳阁内,终年弥漫着一股试图用浓重熏香掩盖潮湿霉味的怪异气息。
颜妃,或者说,临沧细作“莺歌”,对镜梳妆。铜镜里映出的那张脸,每日都要耗费数个时辰精心描摹,务必与暗桩送来的、那名为“苏苏”女子的画像细节完全一致,连唇角微笑的弧度都要反复练习。她指尖抚过眉心那点被点染上去的红痣,眼中闪过一丝冷嘲。
临沧送她来,是要她做最锋利的刀,刺入萧烬渊最不设防的软肋。她熟知男人的劣根性,深信凭借这张脸和精心训练的仪态,足以让这位一统天下的雄主沉迷温柔乡,届时,刺探军情、下毒暗杀,不过探囊取物。
起初,一切似乎顺利得超乎想象。
萧烬渊几乎每日都会来霓裳阁。他总是在黄昏时分踏入宫门,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与朝堂的冷厉。他会屏退所有宫人,独自坐在外间的酸枝木椅上,有时批阅奏章,有时只是对着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沉默地饮酒。
他极少说话,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很深,很沉,像是透过她在凝视另一个遥远时空的幻影,带着一种几乎要将她灵魂也吸进去的痛楚与……饥渴。每当这时,莺歌便会依照训练,垂下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或用刻意模仿的、带着一丝漠北腔调的清冷声音,轻声劝慰:“陛下,酒多伤身。”
他有时会因这声音恍惚一瞬,但也仅此而已。他从未碰过她一根手指,甚至在她试图靠近奉茶时,会不动声色地避开,眼底瞬间凝结的寒意让她如坠冰窟。他坐的时间或长或短,有时直至夜深宫门下钥才起身离去,有时不过一刻钟便匆匆离开,仿佛这里的空气让他窒息。
这种咫尺天涯的疏离,这种被当作透明人偶的屈辱,日夜啃噬着莺歌的骄傲。她本是临沧最出色的暗谍,自负美貌与手段,如今却像一个可怜的戏子,每日对着唯一的、冷漠的观众唱独角戏。
但更可怕的是,在这场扮演中,她发现自己竟先一步沦陷。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观察他。观察他批阅奏章时微蹙的眉头,那是为北境雪灾忧心;观察他饮酒时微微滚动的喉结,带着一种致命的性感;观察他偶尔望着夕阳时,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孤寂与疲惫,让她莫名生出一种想要抚平他眉间褶皱的冲动。
他强大、冷酷、心思如海,却偏偏将所有的温柔(哪怕只是一种虚无的凝视)都给了一个死去的幻影。这种极致的矛盾与偏执,像最烈的毒药,让她饮鸩止渴。
她开始不甘心只做一个替身。尤其是在她无意中得知,就在离霓裳阁不远,皇宫正中央的龙气汇聚之地,一座名为“琉璃宫”的华美宫殿正在日夜赶工。世人都传,那是陛下为未来的皇后修建的,极尽奢华,用暖玉铺地,鲛珠为帘,引温泉水环绕,只因“皇后畏寒”。甚至有工匠因一块玉料色泽稍有瑕疵而被处死。
可那座宫殿,始终空着,如同一个华丽的陵墓,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主人。
嫉妒像毒藤般缠绕住莺歌的心脏。凭什么?一个死人,占据着生者的全部爱恋?而她这个活色生香的替代品,却只能在这阴冷的角落发霉?她开始更加刻意地模仿,甚至冒险打探一切关于那个女人的喜好习惯,试图更彻底地成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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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中局·血色棋枰
这一日,萧烬渊来得比平日更晚,周身气压低得骇人。他将一份密报随手扔在桌上,指尖按揉着眉心,罕见的露出一丝疲态。
莺歌奉上温好的酒,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密报的一角——是关于封国边境兵力调动的!她的心猛地一跳,这是临沧和封国秘密协议的一部分!
她强作镇定,正要退开,却听萧烬渊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某种试探:“封国……临沧……,以为在边境陈兵便能掣肘于孤?可笑。”
莺歌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她垂着头,脑中飞速权衡。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取得他信任的天大机会!也是……一个背叛故国的机会。临沧送她来,何尝不是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若她助萧烬渊扳倒封国……那在这位帝王心中,她是否就不再是替身,而是一个有用的、特别的存在?
贪念和情感最终压倒了理智与忠诚。
她深吸一口气,跪伏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与决绝:“陛下……妾……妾或许知一事……”
萧烬渊按揉眉心的手顿住了。他缓缓垂下眼睑,看着跪在脚边的女人,冕旒的阴影遮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冰冷彻骨的算计光芒。
“说。”
“妾……妾乃封国细作。”她豁出去一般,颤声道,“临沧国主有密旨,意在……意在……”她将所知计划和盘托出,甚至添油加醋,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被迫无奈、早已心向陛下的可怜人。
上方久久没有声音。死一样的寂静中,莺歌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一声极轻的嗤笑响起。萧烬渊俯身,冰凉的指尖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他。他的眼神深不见底,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胆寒的玩味。
“哦?是吗?”他语气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刮过她的皮肤,“孤,还以为你打算永远藏着这个秘密。”
莺歌浑身血液瞬间冻结!他早知道!他一直都知道!那这些时日的扮演,她的挣扎,她的心动,在他眼里,岂非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攫住了她。但下一秒,萧烬渊的话又让她从地狱升回云端。
“不过……你既肯说,证明尚存一丝价值。”他松开手,取过绢帕细细擦拭刚才碰过她的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这份‘投名状’,孤收了。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需要她传递假情报,引封国入瓮。
巨大的失落与一丝畸形的希望交织在一起。她在他眼中,终于不再是透明的影子,哪怕只是一枚有用的棋子!她磕头领命,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妾……万死不辞!”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莺歌一生中最煎熬也最兴奋的时光。她按照萧烬渊的指示,小心翼翼地与外界传递着经过精心篡改的信息。她看着他运筹帷幄,一步步将封国主力引入绝境。捷报如同雪片般飞入永夜宫。
最终一战,封国国君临沧御驾亲征,被萧烬渊亲手斩于马下。消息传回,六国震动,萧国一统之势再难阻挡。
庆功宴上,萧烬渊难得的多饮了几杯。回到霓裳阁时,已是深夜。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惯常的位置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许久没有说话。
莺歌的心前所未有地灼热起来。她立下如此大功,总该……有所不同了吧?她斟了杯醒酒茶,袅袅娜娜地走近,声音放得极柔:“陛下,饮些茶解解酒吧?您今日……辛苦了。”
萧烬渊没有接茶,也没有看她。他只是望着虚空,忽然极轻、极恍惚地低语了一句,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破碎的疲惫和思念:
“苏苏……看到了吗?这天下……很快……就再无人能伤你分毫了……”
轰——!
如同冰水浇头!莺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又是她!永远都是她!哪怕自己助他成就了不世功业,在他心里,依然只有那个死人!自己所有的付出、所有的背叛、所有的希冀,在这一声呓语面前,可笑得像一场尘埃!
极致的嫉妒和屈辱,如同毒火瞬间焚毁了所有理智。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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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绡帐·枯骨烬
她悄无声息地退开,指尖颤抖着,从妆奁最隐秘的夹层里,取出一枚米粒大小、色泽艳红的药丸。这是临沧秘制的极品媚药“相思缠”,无色无味,药性极烈,能无限放大人的情欲与幻觉。她原本的任务之一,便是在得宠后借此控制萧烬渊。
如今,她要用它,为自己搏一个真正的未来!
她将药丸小心翼翼地碾成粉末,倒入方才萧烬渊未曾动过的那杯酒中。粉末遇酒即溶,无踪无迹。她端起酒杯,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狂乱的心跳,重新走到萧烬渊身边。
“陛下,”她声音甜腻得发颤,将酒杯递到他唇边,“夜深了,饮了这杯酒,安歇吧?”
萧烬渊似乎真的有些醉了,或许是今日大仇得报(临沧与当年漠北之事亦有牵连),心防略有松懈。他并未察觉异常,就着她的手,将那杯掺了“相思缠”的酒,一饮而尽。
药性发作得极快。
几乎是片刻功夫,萧烬渊便感到一股异常的燥热从丹田猛地窜起,迅速席卷四肢百骸!血液仿佛在血管里沸腾,冲击着理智的堤坝。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摇晃,呼吸骤然粗重起来。脑海中,那张刻骨铭心的容颜不受控制地浮现,越来越清晰,带着致命的诱惑,对他微笑着伸出手……
“苏苏……”他眼神涣散,喃喃低语,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幻影。
“陛下……是我……”莺歌顺势倒入他滚烫的怀中,双臂如水蛇般缠上他的脖颈,仰起头,将自己那张与幻影无比相似的脸完全呈现在他迷离的视线里,吐气如兰,呵气如媚,“陛下,看看我……我在这里……”
红绡帐暖,烛影摇红。怀中温香软玉,鼻息间是她身上刻意模仿的、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冷冽馨香(她费尽心力才寻到的漠北一种特殊雪松香料)。烈药与酒精彻底摧毁了意志,强大的自制力在积压了数年的刻骨相思面前,终于土崩瓦解。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那具柔软的身体死死箍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滚烫的唇带着毁灭性的气息,胡乱地落在她的额头、眉眼、脸颊……急切地寻找着那朝思暮想的唇瓣,仿佛那是沙漠旅人唯一的甘泉。
莺歌在他激烈的拥吻下意乱情迷,心中充满了卑劣的狂喜。成功了!她终于要得到他了!
就在他的唇即将覆上她的瞬间,他的动作,却猛地僵住!
他的鼻尖,距离她的唇瓣只有毫厘之差。一股极其细微的、被浓烈雪松香勉强掩盖的、属于南方女子常用的某种甜腻花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这不是苏苏的味道。苏苏身上,永远是漠北风雪般的冷冽,带着药草的清苦,绝无半分甜腻。
这细微的差异,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狠狠刺入他被情欲和药物烧灼的神经!
他猛地抬起头,猩红的眼眸死死盯住身下这张意乱情迷的脸。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寸寸刮过她的眉眼。像,太像了。眉心的红痣都一般无二。
可是……
眼神不对。苏苏的眼神,清澈如山涧寒潭,深处藏着不为人知的坚韧与慈悲,绝不会如此刻这般,充满了算计、欲望和卑微的乞怜。
气息不对。那记忆中的冷香,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成为辨别真伪的唯一准则。
感觉不对。拥抱的感觉,亲吻的感觉……即便意识混沌,他的身体、他的灵魂,都在疯狂地叫嚣着抗拒!这不是她!绝不是!
“呃啊——!”萧烬渊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低吼,猛地一把将怀中的女人狠狠推开!
莺歌猝不及防,惊叫着跌落在冰冷的地毯上,衣衫凌乱,愕然地看着榻上骤然失控的男人。
萧烬渊踉跄着翻身下榻,身体因药物的作用而剧烈颤抖,额角青筋暴起,汗水不断从鬓角滑落,砸在地上。他单手死死抓住床柱,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痛苦地捂住额头,指缝间露出那双猩红得几乎滴血、却又在极致痛苦中强行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睛。
他死死地盯着跌坐在地、满脸难以置信的莺歌,那目光,不再是透过她看别人,而是彻彻底底地、冰冷厌恶地落在她本人身上,如同看着一件令人作呕的垃圾。
“滚……”他从齿缝间挤出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给孤……滚出去!”
“陛下?!”莺歌又惊又怕又屈辱,试图上前。
“滚——!!!”萧烬渊猛地一挥袖,强大的内力带起劲风,将她再次掀翻在地!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和厌恶,“再敢靠近……孤……剐了你!”
那眼神彻底击碎了莺歌最后一丝幻想。她看着眼前这个如同困兽般挣扎、宁愿承受焚身之苦也不愿碰她的男人,巨大的绝望和恨意瞬间淹没了她。她狼狈地爬起身,裹紧破碎的衣衫,哭着冲出了寝殿。
殿内,萧烬渊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玄铁床柱上!骨节破裂,鲜血直流,但那点剧痛相比于体内焚身的欲望和心口撕裂般的痛楚,微不足道。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殿角的铜盆前,将整颗头埋进冰冷刺骨的水中!刺骨的寒意短暂地压制了沸腾的血液。他抬起头,水珠顺着苍白的面颊和霜白的鬓发不断滴落。铜盆模糊的水面倒映出他扭曲而痛苦的面容。
“苏苏……苏苏……”他一遍遍低唤着那个名字,像是诅咒,又像是唯一的救赎。身体依旧滚烫灼痛,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渴望,但脑海中那张纯净的、带着冷冽笑意的容颜,却比任何冰水都更能冻结他的疯狂。
他就这样靠着冰冷的墙壁,任由情欲与理智在体内疯狂厮杀,直至天际泛白,药力终于缓缓褪去,只留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片狼藉的冰冷。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亮殿内暧昧又残破的景象时,萧烬渊缓缓直起身。他的脸色苍白得透明,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深寒死寂,只是那死寂之下,翻涌着更为可怕的风暴。
他整理好凌乱的衣袍,遮住手上的伤口,面无表情地走出霓裳阁,对跪在院中瑟瑟发抖、试图哀求的莺歌视若无睹。
“传孤旨意,”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人气,如同玄冰摩擦,“霓裳阁,封宫。无孤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
从此,霓裳阁成了另一座华美的冷宫。而萧烬渊,再未踏足其间半步。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才会独自踏入那座始终空置的、温暖如春的琉璃宫。指尖抚过暖玉铺就的地面,鲛珠串成的帘幕,最终停留在宫殿中央那张巨大的、铺着雪白异兽皮毛的凤榻上。
他缓缓躺下,蜷缩起来,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虚无的体温。霜白的发丝铺散在雪白的皮毛间,他闭上眼,如同一个失去一切、只能紧紧抱住冰冷幻影的孩童。
“苏苏……”空洞的呓语在奢华却死寂的宫殿中回荡,“好冷……”
纵有广厦千万,暖玉温泉,没有你,何处不是冰窟炼狱。
这万里江山,无上权柄,终究……只是一场无人共赏的孤独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