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没有反抗,任由母亲将那带着体温的旧棉袄紧紧裹在自己身上。
王翠花又拿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腊肉,这是准备过年才吃的宝贝。
她用刀切了又切,最后把最大最肥的一块扔进周明碗里,嚷嚷着。
“吃!多吃点!看你瘦的,风一吹就倒了!”
她一边给儿子夹肉,一边又开始盘算起来。
“明啊,我看你现在总往镇上跑,来来回回的也折腾。要不,你在县城里租个房子住?也方便。”
“你大姐不也一直念叨着,说要攒钱在县城买房,等她钱凑够了,你们还能有个照应。到时候,再给你找个媳妇,家里还是得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在身边,你一个人带着两个丫头,不是个事儿啊……”
“咳!咳!”
一直闷头抽烟的周老汉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烟锅在桌腿上梆梆地磕掉烟灰。
“食不言,寝不语的老话都忘了?让他安生吃顿饭!”
周明知道,这是老头子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护着他。
他笑了笑,夹起碗里那块肥得流油的腊肉,三两口扒完碗里的饭。
“妈,我媳妇儿守丧都没过,这事儿不急。”
他撂下这句话,便端着碗筷走向厨房,完美地避开了王翠花还想继续唠叨的火力。
吃完饭,他没在堂屋多待,直接回了自己那间低矮的偏房。
屋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小的那个已经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周明从包裹里翻出一块巴掌大的桃木,又摸出随身带着的刻刀,借着灯光,一刀一刀地雕刻起来。
他手腕沉稳,刀锋起落间,木屑簌簌而下,一个模糊的人形渐渐有了轮廓。
可可抱着那件崭新的红棉袄,坐在床边,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的小手反复摩挲着棉袄上柔软的料子,几次张开嘴,又都怯生生地闭上。
“有事?”周明头也没抬。
小丫头的身子颤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
“爸爸……我想上学。”
周明握着刻刀的手猛地一顿。
上学?
他太清楚这个年代农村的光景了。
村里根本没有小学,想上学得去几里外的乡里。
一年两百块的报名费,对于一个靠刨地为生的家庭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更别提,这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就算有钱,也只会紧着家里的男丁,女娃子能认得自己名字就算不错了,长大了都是要嫁出去的,是赔钱货。
原主的记忆里,可可这个年纪,早就该是满村子疯跑打闹的时候,可她却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瘦得像根豆芽菜,眼神里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惊恐和早熟。
前世,哪怕是鬼魅横行,末法降临的时代,只要是人族,都能得到庇护,有书可读。
可在这个看似和平的年代,两个孩子却连最基本的权利都得不到保障。
若他不挣钱,这两个娃娃,怕是一辈子都只能困死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周明放下手里的木头人,转过身,对上女儿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上。你们俩都得上学。”
“等你再大一点,就去。等妹妹长大了,也送她去。”
可可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她小声地,又确认了一遍。
“真的吗?爸爸,妹妹也能去吗?”
“能。”周明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我说的。”
小丫头紧紧地抱着那件红棉袄,用力地点着头。
“嗯!我自己缝个布袋子当书包!我会很听话的!”
周明心中一酸,伸手摸了摸她枯黄的头发。
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房门被推开,王翠花抱着小的那个走了进来,大概是听到了屋里的动静。
“你们爷俩说啥呢,这么高兴?”
可可一见奶奶,立刻献宝似的嚷嚷起来。
“奶奶!爸爸说要送我和妹妹去上学!”
王翠花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周明你疯了?!她一个女娃子,上什么学?你是不是钱多得烧手,不知道怎么花了!”
她心里头,女孩子读书就是把钱往水里扔,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可又想起儿子最近总把男女平等挂在嘴边,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
“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你让她去上学,不是瞎胡闹吗?”
周明一眼就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
“妈,”他声音平静,“你忘了大姐了?”
王翠花身子一僵。
周家大姐,是当年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女,可家里穷,又是女孩,初中没念完就辍学嫁人了。
“大姐那是那时候家里没办法!”王翠花嘴硬道。
“现在我有办法。”周明站起身。
“钱的事,我来挣。不止要让可可她们上学,以后,我还要带你们,带上爹,都去县城住。”
“去县城?”王翠花又是一愣。
“不去不去!家里的地咋办?猪谁喂?我在这村里住了一辈子,哪儿也不去!”
“你别是哄我吧?县城的房子是说租就租的?一个月得多少钱?”
“你别管多少钱。”
“我能不管吗?我是你妈!”
“咚!”
就在这时,隔壁周老汉的屋里,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争吵声戛然而止。
周明眉头一挑,锐利的目光穿透土墙,仿佛看到了什么。
他想起了白巾山提过的外山村“鬼打墙”。
那地方的邪祟,怕是已经成了气候,凭自己现在这点微末道行,硬闯过去,恐怕讨不到好。
但为了孩子们的学费,为了这个家,这一趟,非去不可。
那一晚,一家人各怀心事,沉沉睡去。
而第二天清晨,陈秃头那家馄饨店的门口,已经挂上了长长的白帆。
天刚蒙蒙亮,街坊邻居们端着饭碗,围在门口,满脸的唏嘘。
“这是咋了?老陈头这是……”一个相熟的街坊捅了捅站在门口,眼圈发黑的白仓。
白仓叹了口气。
“陈叔……走了。”他把事情捡着能讲的说了,只说老陈头思念儿子,请大师算了命,找到了多年未归的儿子的尸骨,心愿已了,便跟着去了。
又交代了后事,请开铺子的老章叔做个见证。
被点到名的老章,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手里端着个大瓷碗,闻言把碗往旁边石凳上一放。
“你这娃子,说啥见外话!你我信得过!他交代的事,就是咱街坊邻居的事,要啥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