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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冬南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课本边缘的褶皱,纸页被捻出几道深深的白痕。心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连呼吸都带着股沉甸甸的滞涩感。

他不是不明白姜天瑜的性子。那姑娘平日里清冷得像株带露的玉兰,眉眼间总笼着层淡淡的疏离,可一碰到半分男女之事就脸红到耳根,说话都带着颤音,像被风吹得发颤的琴弦。

上次在早高峰的地铁站,他不过是借着人挤人的机会,指尖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背,她就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指尖蜷成小小的拳头,半天没敢抬头看他,耳廓红得能滴出血来。这次她闹的别扭,多半也是羞急了的无心之举,像只被惹毛了的小兔子,慌不择路地竖起了尖刺。

可道理归道理,心里的坎却没那么容易过去。

林冬南望着窗外飘飞的杨絮,雪白的绒毛打着旋儿掠过玻璃,像谁撕碎的棉花糖。眼前忽然闪过小时候的画面——那时他刚上小学三年级,期中考试考了全班第三,攥着卷角的试卷一路狂奔回家,书包上的卡通挂件撞得叮当作响,满心欢喜地想讨句夸奖。迎面撞见的却是父亲不耐烦的脸,报纸往茶几上一拍:“第三名有什么好得意的?邻居家的小雨次次考第一,你怎么就不能争点气?”

后来他学着把鲜红的奖状藏进衣柜深处,学着在父母为钱吵架时默默躲进阳台,学着在亲戚摸着他的头夸“这孩子真乖”时,把那句“我也想被表扬”死死咽回肚子里,换成一个怯生生的笑。

缺爱的人好像都长着一副格外灵敏的雷达,别人给一颗糖就恨不得把整颗心掏出来,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对方只要稍微皱眉,就会立刻缩回手,反复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是不是给的还不够好。

就像现在,姜天瑜那些忽冷忽热的举动,在他心里被无限放大。她笑着把亲手做的三明治塞进他书包时,生菜叶上还沾着她指尖的温度,他觉得自己像是拥有了全世界,连走路都想踩着棉花;可当她昨天诬陷自己,那些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暖意,瞬间就被冻成了冰碴子,扎得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我是不是真的不配被人好好对待?”林冬南咬着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自己会不会就像巷口那只橘白相间的流浪猫,今天被人喂了根火腿肠,就摇着尾巴黏上去,明天却可能因为挡了路人的路,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只能夹着尾巴钻进垃圾桶后面的阴影里。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林冬南浑身一僵,像被电流劈中似的猛地抬头,撞进姜天瑜那双写满慌乱的眼睛里。她的指尖滚烫,带着明显的颤抖,连带着他的手腕都感受到了她掌心的汗意——

这姑娘显然比他还要紧张,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扑扇着,上眼皮沾着点细碎的亮片,大概是早上化了淡妆,此刻却因为慌乱,亮片都跟着发抖。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下唇被牙齿咬出一道红痕,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急促的呼吸拂过他的手背,带着点淡淡的薄荷糖味。

可林冬南的手却是冰的,从指尖凉到手腕,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那点突如其来的温度非但没焐热他,反而让心里的寒意更甚,像冰遇热融化出的水,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不安,感受到她指尖的颤抖里藏着的勇气,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回握,连指尖都僵硬得像生了锈。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林冬南别过脸看向窗外,任由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进衣领,留下一道冰凉的痕迹,像条小小的蛇。他想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反复拉扯?为什么前一秒还在笑着喂他吃草莓,后一秒就能说出那么伤人的话,说自己性骚扰她?为什么要让他在“被喜欢”和“被抛弃”之间反复横跳,像耍皮影戏似的?

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像生了锈的钉子,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本就不是个擅长争抢的人。小时候分糖果,别的孩子吵着闹着要最大的那颗,他永远是默默拿起剩下的那粒,还会笑着说“小的更甜”;大学选社团,心仪的摄影社名额满了,他也只是拍着室友的肩说“没关系,文学社也挺好,能看不少故事”。就连此刻心里翻江倒海,他也只是死死咬着牙,不让呜咽声漏出来,肩膀却控制不住地轻轻发抖。

姜天瑜的手就那样一直停在他手背上,没敢动,也没敢收回去。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明明是暖金色的光,带着夏末特有的慵懒,却照不散林冬南心里的阴霾,那片阴影像块湿抹布,蒙得他眼前发暗。

下课铃声响起的瞬间,林冬南猛地抽回手,力道大得差点带翻桌子,课本“啪”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没看姜天瑜瞬间煞白的脸,也没看她眼里迅速蒙上的水汽,抓起书包就往教室外冲,只丢下一句“我去趟厕所”,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刚哭过的哽咽。

刘强和王东坐在后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王东刚想抬腿追上去,被刘强一把拉住:“让他一个人静静吧,这时候说啥都没用,越劝越乱。”

王东咂了咂嘴,看着姜天瑜僵在半空的手,和她眼里强忍着的泪光,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低头去捡林冬南掉在地上的课本。

林冬南一路狂奔,教学楼走廊里的学生纷纷侧目,有人喊他名字也没听见,他像头被追急了的野兽,只顾着往前冲,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直到撞开寝室楼的大门,扑到自己的床上,他才再也忍不住,把脸埋进枕头里失声痛哭。

那些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不安和自我怀疑,像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震得他肩膀止不住地发抖,床板都跟着轻轻晃动。

枕头很快被泪水浸湿,深色的痕迹像朵不断晕开的墨花。他却像是不知道累似的,哭到后来连呼吸都带着抽噎,喉咙又痛又痒,像吞了把碎玻璃,每咽一口唾沫都带着刺痛。

不知过了多久,林冬南趴在寝室的床上,眼泪把枕头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边缘都卷了起来。

哭到后来,喉咙又干又痛,胸腔里翻涌的委屈像是退潮的海水,慢慢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片空落落的麻木,像被掏空了的口袋。

他侧过身,望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晃的树枝,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打着旋儿往下掉。脑子里乱糟糟的,像团缠在一起的耳机线。

一会儿是姜天瑜递给他三明治时眼里的笑意,阳光落在她睫毛上,像撒了把金粉;一会儿是她昨天说“没什么”时冷淡的侧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还有刚才课堂上,她那只滚烫的手覆上来时,自己心里那阵尖锐的刺痛,像被针扎了似的。

“或许……真的是我太敏感了?”一个念头悄悄冒出来,带着点试探的小心翼翼。

他想起小时候,妈妈总在他想撒娇时说“你要懂事,弟弟还小”,于是他把所有想吃的零食、想要的玩具都藏在心里,看着弟弟闹着要什么就有什么;爸爸总在他摔破膝盖哭时说“这点事有什么好哭的,像个小姑娘”,于是他连摔得流了血都要咬着牙爬起来,装作没事人一样拍掉裤子上的灰。久而久之,他好像忘了怎么表达委屈,也忘了怎么相信别人是真的对自己好,总觉得那些好都是借来的,迟早要还回去。

姜天瑜不一样。她会在他熬夜赶作业时,悄悄放一杯热牛奶在他桌上,杯壁上贴着张便利贴,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会在他被篮球砸到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递纸巾,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吓得脸都白了;会在他开玩笑逗她时,脸红到耳根却还是忍不住笑,眼睛弯成小小的月牙。

这些细节像碎片一样在脑子里拼凑起来,渐渐显露出一个清晰的轮廓——那个看似清冷的姑娘,其实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对他好,像春雨似的,润物细无声。

昨天她会说那些话,大概是真的被自己逗急了吧。林冬南抬手抹了把脸,指尖碰到眼角残留的湿润,冰凉冰凉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仗着她的包容,越来越没分寸,总爱故意凑近看她脸红的样子,总爱趁她不注意捏她的脸颊,总爱在她练琴时突然从背后吓她一跳。

可在她稍微表现出一点抗拒时,就立刻缩回壳里,觉得自己被伤害了,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就像个被惯坏的孩子,得到一点甜就想索要更多,一旦没如愿,就觉得全世界都亏欠自己,耍脾气似的不肯理人。

他想起刚才姜天瑜的手。那双手明明在发抖,指节都泛着白,却还是鼓起勇气抓住他,滚烫的温度里藏着多少不安?

她那么害羞的人,连跟男生说话都要提前在心里打草稿,能做出这样的举动,该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像只鼓起腮帮子的河豚,明明害怕得要死,却还是不肯退缩。

“她其实……也很在意吧。”

这个念头像一缕阳光,忽然照进心里那片阴霾,驱散了不少湿冷的雾气。那些纠结、委屈、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没那么重要了。他不想因为自己这点可笑的敏感,就弄丢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那样也太傻了。

再说,刘强和王东这两天为了他的事,没少在中间撮合,连上课都时不时用眼神给他递信号,恨不能把他绑到姜天瑜面前。他要是真跟姜天瑜闹掰了,估计这俩家伙能念叨到毕业,耳朵都得长老茧。

大不了以后就收敛点,别总逗她了,像以前在网上聊天那样安安稳稳的,也挺好。

林冬南深吸一口气,胸口那股憋闷的感觉终于消散了,像打开了通风窗,涌进一阵清爽的风。他从床上坐起来,抓起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和姜天瑜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是她昨天发来的“晚安”。手指悬在屏幕上顿了顿,最终还是点开了和刘强的对话框,敲出一行字:“让姜天瑜写个检讨吧,字数她自己看着办。”

发完消息,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往椅背上一靠,嘴角忍不住轻轻扬了扬,带着点释然的笑意。

其实哪里是要什么检讨,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也给她一个台阶。他想让她知道,有些话不能随便说,尤其是“性骚扰”这三个字,像刀子一样伤人;但也想让她明白,自己没那么小气,愿意给她一次机会,也给这段关系一次机会。

窗外的风还在吹,树枝轻轻摇晃着,像在点头应和。林冬南望着那片晃动的绿意,忽然觉得心里亮堂了不少,连空气都变得清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