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沉默地走上前，开始辨认那些残缺不全的尸身。
有人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只是跪在地上，用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无声地耸动。
堡内的棺椁早已用尽，甚至连像样的木板都凑不出几块，找到尸身的，也只能咬着牙，寻来一张破旧的草席，将亲人那冰冷僵硬的身体一裹，然后像拖着一袋沉重的货物，一步步拖向堡外那片新挖的乱葬岗。
更多的是无人认领的尸骸，或是已经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的碎块。
李少阳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将这些无主的尸体尽数焚烧，骨灰统一收殓，放入堡内的祠堂。
他站在祠堂门口，看着军士们将一坛坛温热的骨灰罐小心翼翼地摆上灵位。
这些罐子里，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是别人的丈夫、妻子、父亲、孩子。
而现在，他们只是一捧冰冷的飞灰，一个需要被铭记的名字。
人命脆弱如斯。
李少阳的目光深邃，心中却无波澜，他早已见惯生死，但这种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变成怪物，再化作尘土的景象，依旧让他的心脏感到一丝微不可查的抽紧。
他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高大的院墙和忠心耿耿的亲兵，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院内灯火通明，干净整洁，与外面的血腥惨状判若云泥。
“少主。”
侍女春兰早已等候在门口，见他回来，那一直悬着的心才算落回了原处。
她没有多问外面的情况，只是轻声细语，“热水已经备好了。”
李少阳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走进内室。
甲胄上沾染的血腥与尸臭味浓得化不开，春兰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地为他卸下那一件件沉重的铁器。
当最后一片护心镜被解下，李少阳那身被汗水浸透的中衣便显露出来，紧紧贴着他线条分明的肌肉。
春兰的脸颊微微一红，旋即低下头，帮他褪去衣物。
李少阳赤着身踏入巨大的浴桶，滚烫的热水瞬间包裹住他疲惫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都仿佛在这一刻舒张开来。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将头靠在桶沿，闭上了眼睛。
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视线，也似乎让那根一直紧绷的神经得到了一丝喘息。
然而，李光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以及他抱着妻子尸身，一刀刺入后脑的画面，却如同烙印一般，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挥之不去。
他很庆幸，自己的府邸固若金汤，几个侍女，甚至那个胖乎乎的厨娘，都安然无恙。
春兰取来布巾，跪在桶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后背。
少女指尖的温热透过布巾传来，带着皂角淡淡的清香，那是属于生灵的、鲜活的气息。
李少阳的身体蓦地一僵。
一个可怕的念头毫无征兆地窜入脑海。
如果……
如果是春兰，是夏荷，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也变成了那副模样，自己……该怎么做？
他能像劝说李光那样，冷静地递过去一把匕首吗？
他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带着怯生生红晕的脸，变得狰狞、扭曲，然后亲手终结吗？
答案……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确定。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少主？”春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声音带着一丝关切。
“……没事。”李少阳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睁开眼，眼底的波澜瞬间被压制得无影无踪，“继续。”
心不在焉地结束了沐浴，换上一身干净的常服，李少阳躺在床上，只觉得身体沉重，但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临睡前，他看着正在为他铺展被褥的春兰，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府里……一切都好吧？”
春兰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转过身，对他福了一福，脸上带着让人安心的笑容，“回少主，一切安好，托您的福，姐妹们都没事。”
“那就好。”
李少阳点了点头，像是得到了某种确认，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连日的奔波与厮杀，早已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头一沾枕头，倦意袭来，他很快便沉沉睡去。
春兰为他掖好被角，吹熄了多余的烛火，才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门外，夏荷、秋菊、冬梅三个侍女正焦急地等在那里。
“少主睡了？”夏荷压低了声音问。
春兰点了点头，对她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四个少女互相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恐惧与茫然。
抚顺堡的惨状，她们虽未亲见，但那冲天的火光与隐约传来的嘶吼，足以让她们想象出地狱的模样。
但更多的，是庆幸。
她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那扇紧闭的屋门。
只要这扇门后的那个男人还活着，她们的天，就还没有塌下来。
只要他还活着，她们……就还有希望。
天色未亮，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便将李少阳从浅眠中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眼前并非熟悉的床幔，而是李光那张布满血丝、空洞绝望的脸。
耳边反复回响着利刃刺入颅骨的闷响，还有那小小的、被啃食得残缺不全的婴孩尸身。
他坐起身，胸口一阵翻涌。
昨夜，春兰温热的指尖仿佛还在背上，那鲜活的气息驱散了死亡的冰冷。
可此刻，那份温存却成了更深沉的恐惧。
他怕，怕那样的惨剧会在这座府邸里重演。
“不行。”
李少阳低声自语，声音在清晨寂静的寝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抚顺堡现在就像一座孤岛，外面究竟变成了怎样的人间炼狱，他们一无所知。
继续这样坐以待毙，和等着被尸鬼破门，分食殆尽，又有何区别？
他掀被下床，动作迅捷地穿上劲装。冰冷的甲片贴着皮肤，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
“来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守在门外的亲兵立刻推门而入。
“去，把管家李财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