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又累又乏的幸存者们闻言,脸上没有丝毫怨言,反而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行动起来。
有人去搬运木料,有人熟练地拆解麻袋,将一根根麻绳抽出,再用力地搓合成更粗的绳股。
这个世道,能被上位者使唤,本身就是一种被承认的价值。
没有人会傻到去质问李少阳为何要让他们干活,为何不能休息。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他们能否活过今天的唯一指望。
李少阳默然地看着眼前这幅热火朝天的景象。
这些人,就是他手中最廉价也最关键的劳力。这些即将诞生的拒马,则是他们能否将粮食安全运出,活着返回抚顺堡的生命线。
不多时,王小莽便拖着一个粗糙的成品,一脸献宝似的来到李少阳面前。
“大人,您看,这样成不?”
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与期盼。
从伍长到什长,不过是个名头,能不能当上官他不在乎。
能带着自己的婆娘娃儿,去一个没有活尸的安全地方,才是他拿命换来的最大指望。
李少阳俯身,仔细审视着那具拒马。
做工很粗糙,连接处仅仅是简单地用绳索捆绑,木桩的前端也只是随意地劈砍了几下,算不上尖锐。
他屈指敲了敲木桩,声音沉稳有力。
“木头前端,再削尖三分,要能轻易刺穿皮肉。”
“交叉的角度,尽量统一。这样摆放起来才能严丝合缝,不留空隙。”
“还有绳子,”他的手指在那松垮的绳结上捻了捻,“多缠几圈,用死结勒紧,我不想看到它们在尸鬼的冲撞下散架。”
每一句,都直指要害。
王小莽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露出几分羞愧,随即又化为更深的敬佩。
他立刻将李少阳的改进意见传达下去,并亲自监督。
在他的吆喝下,众人的动作果然标准了许多,效率也肉眼可见地提升了一截。
将这里交给王小莽,李少阳转身,点了三名亲兵。
“跟我来。”
他需要一个制高点。
粮仓大院旁,正有一座用于瞭望的箭塔,塔身虽有些破旧,但主体结构尚算稳固,几人迅速登上塔顶,整个抚顺堡的南部城区,瞬间尽收眼底。
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残破的街道上,一个个黑点在缓缓移动,正是那些不知疲倦的尸鬼。
李少阳的目光在蛛网般的巷道间飞速移动,在脑中构建出一幅立体的地图。
他的手指在空中虚点。
“从这里,粮仓正门出发,沿着这条主路直行三百步。”
“这个十字路口,是第一个关键点,必须用至少十具拒马彻底封死左右两条巷道,将尸鬼的流向完全掐断。”
“再往前,这里有个拐角,视野受限,容易被偷袭派弓弩手提前占据两侧的屋顶,提供火力压制。”
“最终目标,是南城门。全程大约一里半,以马车的速度,在道路通畅的情况下,一刻钟足矣。”
他,以及他麾下的几十号人,正以最原始、最冷酷的方式,在这末日般的棋盘一角,奋力求活。
然而,这盘棋,远不止沪园堡这一隅。
同一片苍穹下,有人在死战,亦有人在枯坐。
大乾,京都,太师府。
紫檀木雕花的轩窗紧闭,将午后毒辣的日光与府外若有若无的喧嚣一并隔绝。
殿内香炉里,上等的龙涎香早已燃尽,只余一缕冰冷的灰烬,正如这满堂公卿的人心。
三公之首的南宫志,一身绣金紫袍,端坐于主位。他头戴的梁冠一丝不苟,可那冠下本该矍铄的面容,却是一片死灰。
他已在这里枯坐了三个时辰,面前的雨前龙井,茶水早已凉透。
这位权倾朝野,一言可定万人生死的老人,此刻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扼住咽喉,那是一种名为无能为力的酷刑。
他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面临这样的困境?
再凶悍的敌人也有七情六欲,会恐惧,但是……
“死者行军……”
一个嘶哑的词从另一位公卿口中挤出,带着梦魇般的颤栗。
“从登州到莱州,三百里官道,尽数断绝。驿站回报,说是……说是大军过境,旌旗蔽日。可那哪里是活人的军队!分明是……是地狱开了门!”
南宫志没有作声。
他的手,在宽大的袍袖下,死死攥着一封信。
那封信的边角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仿佛攥着的不是纸,而是他南宫氏一族三百年的根。
他的祖地,他的宗族,他的一切,都在登州。
那也是营青节度使李克凤的埋骨之地。一个能征善战的军阀都在那里折戟,何况他南宫家那些只懂诗书礼乐的文人?
最后一封家书,由死士拼了性命,辗转两月才送到京都。信上的字迹,从开头的工整隽秀,到末尾的癫狂潦草,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南宫志闭上眼,那封信的内容便在他脑海中灼烧起来。
起初,信中还带着一丝侥幸。“倭寇虽凶,然我南宫家世代清名,得总兵府庇护,已闭门不出,当可无虞。”
何其可笑的无虞!
仅仅数日后,笔锋急转直下。“……有族中子弟冒险探得,那些倭寇,根本不是人!上岸之后,不掠财货,不淫妇女,只知啃食血肉!被其所伤者,半日之内必化为同类!此非兵祸,乃邪灾也!”
当真相被揭开,一切都晚了。
疫症,早已随着那些被咬伤后逃回城中的散兵游勇,悄然蔓延。
“总兵大人……跑了。”信的下一段,字迹开始颤抖。“他说,他家中亦有妻儿老小,前途与性命,他选后者。城中守军,一夜之间,散了大半。他们带着家眷,朝内陆逃了……”
何等讽刺!当灾厄降临,保家卫国的军人,第一个抛弃了需要他们保护的人民。
但是又是人之常情,毕竟面对那样的怪物,无论是谁,都会胆怯。
若是面对的是人,他们说不定还有一战之力。
信的后半部分,已是人间炼狱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