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抚顺堡的议事厅内,烛火摇曳,将墙壁上悬挂的兵器映照出森然的冷光。空气中弥漫着桐油灯的味道,混杂着一丝尚未散尽的血腥和冬夜的寒气。
厅中坐着的,是如今抚顺堡内所有能说得上话的骨干。
什长李志,一身甲胄未卸,正襟危坐,那张如岩石般坚毅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老军医陆回春,捻着自己花白的胡须,浑浊的眼眸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负责后勤与民政的李计,则捧着一杯热茶,试图驱散掌心的冰冷。
气氛凝重得像一块即将冻结的铁。
吱呀——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道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李少阳换下了一身尘土的常服,身上披着一副崭新的百户甲。
冷硬的铁片随着他的步伐发出轻微而规律的碰撞声,胸口处狰狞的狼头吞口,在烛光下闪烁着噬人的光泽。
这是他父亲李昌明的官服,如今,穿在了他的身上。
侍女秋菊和夏荷低眉顺眼地跟在他身后,为众人一一斟上热茶,她们的动作轻柔得像猫,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当茶水注满,二人又悄无声息地退下,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咔哒。
门栓落下的声音,如同在每个人心头敲下了一记重锤。
议事厅内,陷入了寂静。
突然,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起。
李志猛地站起身,甲叶碰撞,发出一阵哗啦脆响。他对着上首的李少阳,单膝跪地,抱拳于胸,头颅深深垂下。
“末将有罪,请少公子责罚!”
他声如洪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生生砸出来的。
李少阳端起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陶壁,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平静地看着茶叶在热水中翻滚。
李志见他没有反应,心一横,咬牙继续。
“少公子离堡期间,堡外……也来了几波流民,不下百人。末将……末将自作主张,将他们尽数驱离,未曾放一人入堡!”
他以为自己做得没错,抚顺堡人手不足,粮食有限,任何一点风险都冒不起。可当他今天看到李少阳带着几十个百姓回来,看到那个小女孩眼中重燃的光,他那颗坚如铁石的心,第一次动摇了。
难道,我做错了?
不等李少阳开口,一旁的老军医陆回春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将手中的茶杯砰地一声放在桌上。
“少公子,此事怪不得李志。”他站起身,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是我们几个商量后的结果。”
陆回春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继续解释。
“您带走了精锐,堡内只余下三十余名战兵,其中还有不少带伤的。之前堡内动乱,就是因为混入了流民中的染病者才险些酿成大祸。我们……我们是真的怕了。”
“再者,”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羞愧,“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也有私心。堡里的粮食就那么多,多一张嘴,大伙儿就得少吃一口。我们……我们不敢赌。”
厅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少阳的脸上,等待着他的审判。
李少阳终于有了动作。
他将茶杯凑到嘴边,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驱散了些许寒意。
他缓缓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你做的没错。”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李志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
李少阳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那眼神平静如深潭,却又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
“我带人回来,是因为我亲眼甄别过,有把握在出乱子时第一时间将他们全部斩杀。而你们,守着一座空虚的堡垒,面对着成分不明的流民,任何一丝仁慈,都可能让所有人万劫不复。”
他站起身,走到李志面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做得对,就该这么做。”他拍了拍李志坚实的臂膀,“抚顺堡,需要的就是你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李志的四肢百骸,这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眼眶竟有些发热。他用力抱拳,喉头哽咽。
“谢少公子!”
一场潜在的风波就此平息。
这时,负责民政的李计也站了起来,手中拿着一卷竹简。
“少公子,今日带回的难民已全部安置妥当。”他躬身汇报,“共计二十七人,分属十三户。多数是在路上家破人亡,走散了的。堡内空屋不多,除去男女大防,基本上一户一间。眼下虽简陋,但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做得好。”李少阳颔首,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乱世里,有一片瓦遮头,已经是天大的幸事。”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李计,你再去办一件事。去那些难民,还有咱们堡里的军户中问一问,有没有到了年纪,却孤身一人的男女。若有,便撮合撮合。”
李计一愣,显然没跟上李少阳的思路。
李少阳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世道,人命比草贱。只有让他们在这里成家、生子,有了念想,有了根,这人心,才能真正安定下来。抚顺堡,需要的不是流民,是家人。”
李计瞬间醍醐灌顶,脸上露出钦佩之色,重重点头。
“属下明白了!”
随后,众人又陆续汇报了粮食、兵甲的清点情况。抚顺堡的家底不算厚,但经过一番搜刮与缴获,省着点用,支撑到开春问题不大。
当所有事宜都议定,厅内的气氛终于轻松了些许。
然而,李少阳却缓缓走到了议事厅中央,他背对着众人,目光落在墙上那副简陋的堪舆图上。
“粮食,有了。兵器,不缺。人心,也正在聚拢。”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股莫名的寒意,让刚刚放松下来的众人,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他猛地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人,“你们以为,这就够了吗?”
“你们以为,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城外那些零散游荡的尸鬼?是北辽派来的探子?还是那些从海上来的倭奴?”
他每问一句,众人的心便往下沉一分。
李少阳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近乎残酷的冷笑。
“不,都不是。”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了一个在他前世影视剧里看过无数次,却足以让这个世界所有人肝胆俱裂的词。
“我们真正的威胁,是一片由死人组成的汪洋大海,是一股足以淹没城池、吞噬万物的浪潮。”
“我称之为——尸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