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黑皮阿六,烂赌鬼,欠了一屁股债,平时在码头搬货混口饭。那天后半夜,他慌慌张张跑来找我,像被鬼撵了,浑身湿透,抖得像筛糠。塞给我一个东西,让我藏好,说有人要杀他灭口。”
老孙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他说他看到了不该看的,在“龙吐珠”号上。”
龙吐珠,正是十六条失窃原石船中,领航的那艘。
“他看到了什么?”
马尼追问。
“他没说清,只反复念叨着影子,没有脚的影子。石头会叫,然后就跑了。”
老孙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第二天,有人在东港烂泥滩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脖子被拧断了,像只死鸡。”
“他塞给你的东西呢?”
马尼目光如炬。
老孙沉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包,动作缓慢而谨慎。
他一层层打开油纸,露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小块碎石片。
只有指甲盖大小,棱角分明,颜色灰扑扑,毫不起眼。
马尼接过来。碎石片入手冰凉。
他凑到眼前,借着棚屋门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看去。
碎片的边缘,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墨绿色痕迹。
那颜色深邃得诡异,不像是天然翡翠的绿,反而像是某种粘稠液体干涸后的残留。
更诡异的是,当马尼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那片墨绿痕迹时,一种极其微弱,仿佛幻觉般的刺痛感,顺着指尖传来。
不是尖锐的疼痛,更像是一种冰冷带着微弱麻痒的电流,瞬间刺入皮肤,又迅速消失。
马尼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这正是网上兜售所谓的现场残留物。
“就这个?”
他语气平静,将碎片递还给老孙。
老孙重新用油纸包好,揣回怀里,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阿六说,那影子身上,有这种味道。石头被搬动的时候,发出的就是这种叫声。”
马尼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顶到低矮的棚顶。
他拍了拍风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要拍掉这棚屋里的晦气。
马尼走到门口,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入老孙耳中,“老孙,刀是好刀,可惜……用刀的人,心太重了。”
说完,他迈步走了出去,重新投入码头那喧嚣浑浊的空气里。
叶岚无声跟上。
棚屋里,老孙佝偻着背,低头看着木墩上那块剥开月光的水沫子,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粗糙的手指,紧紧握住了那把刻着鬼工的短刀。
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心太重?是啊,这石头,这刀,这人命都太重了!”
马尼的身影消失在码头浑浊的空气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老孙棚屋里那压抑的寂静和诡异的碎石片带来的冰冷刺痛感,似乎也被甩在了身后。
叶岚快步跟上,低声道:“那块碎片……”
“有点意思。”
马尼步履从容,风衣下摆在潮湿的风中轻轻摆动,脸上带着一种孩童发现新玩具般的兴致。
“不是翡翠,也不是普通的石头。那点墨绿像是某种东西干涸的血,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留下的口水?至于那点叫声……”
他抬起刚才摩挲过碎片的手指,指尖在阳光下显得过分苍白,“冰凉,麻痒,像被毒蛇的信子舔了一下。阿六说石头在叫?呵,这鬼影的口味,够刁钻。”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道新奇的菜肴,而非可能致命的线索。
叶岚眉头微蹙:“老孙提到龙吐珠号和阿六的尸体。阿六的死状,被人拧断脖子,干净利落,是高手所为。他塞给老孙的碎片是关键,但鬼影或者说灭口的人,为何没有搜走或事后逼问老孙?是没发现?还是故意留下的饵?”
“故意?”马尼轻笑一声,脚步未停,走向停在码头外围一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老孙那把鬼工刀,可不是码头解玉匠该有的玩意儿。那是前朝宫廷造办处流出来的绝活,专为伺候最顶尖的玉料。能认出那把刀的人不多,能认出还点破的更少。老孙不简单,那灭口的人要么眼瞎,要么就是知道老孙骨头硬,撬不开嘴,或者留着老孙,本就有用。”
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内弥漫着顶级皮革和淡淡雪茄混合的醇厚气息,瞬间隔绝了码头的腥臊。
马尼舒服地靠进宽大的真皮座椅,闭上眼睛,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像在弹奏无声的旋律,“现在我们要查两件事。第一,龙吐珠号沉船点附近,最近有没有捞到或者飘上来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比如,泡烂的尸体里,多了点奇怪的零件?第二,查查那个黑皮阿六最后烂赌的地方,输给了谁,或者赢了谁不该赢的钱?”
轿车平稳地驶离码头,汇入城市的车流。
马尼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像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将线索碎片飞速排列组合:
价值千亿的石头、无声无息的守卫、被拧断脖子的烂赌鬼、诡异刺痛的碎石片、深藏不露的老玉匠……
“石头会叫,没有脚的影子?”
马尼低声重复着阿六临死前的呓语,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有意思。看来这鬼影,不只是手脚利索,还带了点能让人发疯的小玩意儿。”
线索浮出水面,带着血腥和诡异的气息。
……
午夜。
马尼没有回酒店的总统套房。
车子停在城西一条僻静的梧桐老街上。
街角,只有一盏昏黄的老式路灯,将婆娑的树影投在青石板路上,光影交错,如同鬼魅的舞蹈。
一扇不起眼的木门,门楣上挂着一个褪色的木质招牌,刻着一个古朴的“茶”字。
没有霓虹,没有喧哗,只有门缝里透出一点暖黄的微光。
波波上前,以一种特定的节奏轻轻叩门。
三长,两短,再一长。
吱呀一声,木门无声地打开一条缝。
一个穿着灰色布衫、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出现在门后,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古井。
他看了一眼叶岚,目光随即落在后面的马尼身上,微微颔首,侧身让开。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空间不大,布置得极其雅致。
几张老红木桌椅,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水墨山水。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普洱特有的醇厚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纸张和金属的味道。
这里是“忘言斋”。
一个只对极少数人开放的地方。
它不卖茶,只卖消息。
最隐秘、最危险、最接近真相核心的消息。
斋主无名,人称“老茶头”。
马尼径直走到最里面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
老茶头无声地奉上一杯刚沏好的普洱,茶汤红浓透亮,香气沉郁。
马尼端起茶杯,没喝,只是嗅着茶香,“茶是好茶,可惜,今天不是来品茶的。”
老茶头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动作舒缓。
“马公子驾临,蓬荜生辉。不知公子想听什么故事?”
马尼放下茶杯,目光如电,直视老茶头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故事的主角,叫无影灯。”
老茶头执杯的手,在空中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零点一秒。
若非马尼目力惊人,几乎难以察觉。
他缓缓啜了一口茶,才道:“灯,是用来照明的。无影灯这名字,透着邪气。灯若无影,那光,从何而来?又照亮了什么?”
“光,也许不是为了照亮。”
马尼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锐利,“是为了让影子消失得更彻底。或者,让某些东西,在绝对的光明下,反而隐形?”
老茶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
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