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追来的恶鬼,死死咬住我的意识不放。喉咙里还残留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四肢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草草拼凑在一起。我挣扎着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逐渐清晰——
我仍在这座宅子里,却又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家”。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类似化学香精的刺鼻味道,试图掩盖某种更深层的不洁。指尖所触是冰冷光滑的乳白色瓷砖,纹理精致,却透着一股保养过度的黏腻感,仿佛覆盖着一层看不见的油脂。
我撑起身,环顾四周,心脏骤然沉了下去。
这里太像了,却又扭曲得可怕。格局依旧是顾家那奢华到极致的风格,但一切细节都透着一股冰冷的“秩序感”。巨大的水晶吊灯不再辉煌,而是像无数把倒悬的利刃,折射出手术灯般惨白精准的光。窗外庭院里的植物被修剪成狰狞乖张的形状,大理石天使雕像的面容空洞,眼神却如同监视的恶鬼。
这不是我曾稍得喘息的家,我细细感应,却察觉不到玄烨那特有的、污秽混沌的气息。他似乎并未直接插手此间,但某种源于他的冰冷诅咒,却像毒液般渗透了这里的根基。
更让我通体生寒的是,我踉跄走到一面装饰镜前,镜中映出的却不是我熟悉的倒影,而是一个轮廓模糊、衣着黯淡的虚影,仿佛一个不被注意的幽灵。这个世界的人,似乎看不见真实的我。
“……唔……”
极近处,压抑的抽吸声像受惊的小兽呜咽。
猛地转头!
一个女人!
柔嫩的淡粉色丝绸长裙松松垮垮罩在她身上,却遮不住衣料下蝴蝶骨突兀的轮廓。她背对着我跪在地砖上,浓密的黑发海藻般凌乱披散,淹没了大半单薄的脊背,却挡不住脖颈处那道弯折的、濒死天鹅般的脆弱弧度。她的眼睛死死钉在面前一片狼藉上——猩红的酒液泼洒一地,混杂着亮晶晶的水晶碎片和一摊黏腻翠绿的洗碗精,像一幅腐烂的抽象画。
她的手……那只裸露在空气里的手背,带着几块边缘狰狞、尚未结痂完全的血痂和深褐色瘀伤,此刻正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秋叶。指关节绷紧到发白,青紫的血管在皮下蜿蜒缠绕。
她极慢、极慢地伸出另一只手。每一寸移动都带着灵魂深处的挣扎与恐惧,仿佛前方是沸腾的烙铁池。指尖,一寸寸靠近那片污浊……
心脏在胸腔里狠狠撞停了一瞬!目光死死咬在那暴露的、脆弱的后颈,又猛地移向那手背上刺眼的旧伤。一个恐怖的猜测冰水般灌顶而下!
就在那毫无血色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污秽边缘的刹那——
“呃……”一声控制不住的闷哼撕裂了紧绷的死寂。喉头腥甜上涌,我猛地侧过头,“噗”地一声,粘稠暗红的血溅射在冰冷光滑的乳白地砖上!如同一朵惊心动魄的、盛开的死亡梅花。
那跪伏在地的女人脊背骤然僵直!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那只伸出的手触电般猛地缩回,死死攥住了胸口的衣襟!本就蜷缩的身体佝偻成更小一团,几乎要嵌入坚硬的地面,剧烈颤抖的肩膀是无声的悲鸣。厚重的长发随着抖动滑落一丝缝隙……
惊鸿一瞥。仅是一点苍白的、毫无生气的侧脸弧度,一条紧绷的下颌线……足以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是我!也不是我!
那张脸……属于“凌玥”的轮廓清晰如刻!是水中的倒影投进泥潭,再被打捞起来时那模糊又狰狞的失真模样!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怖冰冷瞬间攫住了我!另一个自己正在我眼前被折辱、被掏空!她的恐惧像实质的针,扎进我同样烙印着“凌玥”名姓的魂魄深处!
哒。
哒、哒。
沉重、冰冷、带着金属鞋跟叩击地面的特有回响,从远处幽暗的长廊尽头传来。
一下。一下。
精准得像地狱的钟摆敲打着倒计时的丧音。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足以碾碎希望的压迫感,穿过空旷死寂的大厅,每一步都踩在紧绷的神经上,朝这边——逼!近!
婉娘听到这声音,身体猛地一哆嗦,抖成了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她不再管地上的狼藉,拼命想把散乱的头发拢到颊侧,想遮住自己,如同蜗牛试图缩回脆弱的壳。那双死死抓住胸前衣料的手,指节白得几乎透明。
脚步声在光洁如镜的地面倒映出的扭曲空间里逐渐明晰。
一双漆黑的、光可鉴人的手工皮鞋,踏破了餐厅入口处那片相对柔和的光影。
然后是质感昂贵的黑色西裤裤线,利落得像是裁纸刀刚刚划出。
来人停了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堵死了餐厅拱形入口的逆光处,阴影如同粘稠的潮水先一步漫卷过来,吞噬着地面上那滩猩红的污渍和我喷出的血迹。光线吝啬地只勾勒出他紧抿的薄唇线条和绷紧的下颌,其余面容陷在绝对的阴影里,如同深渊本身。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冰冷空气中凝固,压得每一粒浮尘都屏住了呼吸。水晶吊灯的冷光落在他脚边一寸,便再也无法寸进。只有那道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我和婉娘身上。
婉娘缩得更紧了,整个背影都透着一种濒临碎裂的僵直。
终于,一道视线落了下来。
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审视,锐利得如同解剖刀的锋刃,极其缓慢地,从蜷缩在地的婉娘身上移开,最终——沉甸甸地落在了我身上!
那不是疑问!是发现闯入者的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
阴影里,他似乎在无声地审视,像猛兽确认闯入领地猎物的品种。那股视线黏稠、阴鸷,带着一种能冻结血液的冷酷评估,没有一丝人类应有的温度。唯有他袖口处一点金属冰冷的冷光在微动时突兀一闪,那是他的视线扫过我身上同样沾染血污和尘埃的粗陋衣物时带来的最直观的对照——闯入者与掌控者的天壤之别。
时间被拉得漫长而粘腻。巨大的水晶吊灯在水族箱似的客厅里无声倾泻出光雨,空气里漂浮着一丝丝铁锈味,混杂着廉价清洁剂刺鼻香气背后散开的威士忌残余气息。寂静如寒潭般凝结,压抑得喉咙管像是被冰棱堵住了。
那只踩在光暗明灭交界处的黑亮鞋尖微微一动,正要跨过那道无形门槛——
“哇……娘亲——!”
一声孩子的、带着惊恐万状的尖利哭嚎——像一枚烧得通红的烙铁猛地投进了冰水!
哭声撕碎了死寂,更撕裂了婉娘!
蜷缩在地的女人猛地弹起!像被抽掉了最后一根紧绷的弦!她甚至忘了自己刚刚还在扮演一个受惊的蜗牛,忘了阴影里那个让她血肉为之僵冷的存在——长发在她抬脸的瞬间甩开,露出了被覆盖的容貌!
是我!
那张脸!像最完美又最残酷的刻印!
苍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干裂。眉眼轮廓与我一模一样,如同一面映照苦难的青铜古镜!但那双眼睛……那双被巨大恐惧熬制得太久的眼睛,此刻被更汹涌的、名为“母亲”的本能瞬间点燃!
她甚至没有去看声音来源的方向——那恐惧早已刻入骨髓!她的目光越过满地的碎片污秽,第一时间、精准无比地钉在了阴影笼罩下的男人身上!
不是辩解,不是控诉,是刻入本能的哀鸣和自我贬低!
“对…对不起!……”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嘶哑破碎,“是我…是我不好!是我滑了一下才……”
她没有说完。阴影里的人没有任何回应。
可婉娘的话却像按下了暂停键,整个空间陷入了另一种窒息般的死寂。男人停在餐厅入口的身影如同盘踞的龙影,将门框的光线吞食成模糊的雾霭。
他沉默地伫立在原地。没有踏入明暗交汇的地带。
时间凝固到极致。
几息后……
“娘亲……娘亲……呜……”孩子断续的、被恐惧捏碎的微弱抽泣,再次从楼梯方向飘摇传来。这次更清晰了,带着幼兽般的恐惧无助与一种令人心碎的控诉。
婉娘的身体骤然抽紧,牙齿咬破了苍白的下唇,一缕刺目的鲜红蜿蜒滑下白皙的下巴。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皮肉。目光在男人沉默的阴影和孩子哭泣的方向之间疯狂颤抖、撕扯,最终被万斤巨石拽沉了下去,认命地闭了闭眼,所有光亮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她重新低下头,以一种绝望的、完全舍弃自我的姿态,继续伸向地面那滩混合着血腥、污物和碎晶的污浊……
就在这时。
哒。
阴影深处,一道修长、裹在精工西装下的腿终于冷漠地踏破界限,踩入了惨白的光晕中!
那身影彻底走出了逆光的牢笼。
光线吝啬地描摹着他——如同雕塑般轮廓深刻的脸庞,俊美得触目惊心,却也阴郁得滴血。那的确是顾时衍的脸!每一根线条都刻印着造化物惊心动魄的手笔!可那双眼睛……
目光如同两束冷淬的、浸透了毒汁的银针,精准地、居高临下地钉住了地上卑微如尘的女人。那里翻滚着浓稠的黑暗、刻骨的掌控欲和被轻微忤逆点燃的暴烈火星!
没有一丝一毫万年前桃树下少年的清澈,没有主世界挡在我身前时的决然心痛!只有……毁灭性的偏执和令人作呕的独占欲!
这绝不是顾时衍!
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是玄烨的诅咒与扭曲秩序联手孕育出的——黑化暴君!
他的目光如同寒冰淬炼过的薄刃,一寸寸刮过婉娘伸向污秽的手指,那目光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种令人遍体生寒的平静评估,如同主厨审视着食材上残留的血丝是否已洗净。
“脏。”一个字,从他薄削的唇间溢出。音调不高,却像一枚烧得通红的铁块,猛地烙印在整个死寂的空间里,烫得人神魂都在尖叫。
这冰冷平静的一个字,远比任何咆哮更能摧毁一个人。婉娘本就毫无血色的脸瞬间褪成死灰,那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剧烈地筛糠般抖动着。
阴影中,那挺拔的身影终于动了。
他迈开腿,锃亮的鞋跟敲击着冷硬大理石地板,清脆的回响在死寂中撞出心惊肉跳的节奏,一步,一步,不再向匍匐在地的婉娘靠近,而是朝着哭声来源——通往二楼的弧形大理石楼梯!
目标明确!
他要上去!去找那个惊扰了他“秩序”的小东西!
“不——!”这一声绝不是婉娘发出的惊呼!
尖锐的撕裂感贯穿喉咙!是我!是我在尖叫!身体比意识更快!冰冷的瓷砖地面瞬间摩擦膝盖生疼,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猛扑过去抱住婉娘的!手臂死死环住她冰冷僵直的身体!把她试图再次去抓取碎玻璃的手指强行锢住!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想将她扯离那道冰冷目光的锁定范围!婉娘在我怀里激烈地挣扎了一下,她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带着濒死野兽般的决绝!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终于有了焦点,却只剩下焚尽一切、绝望燃烧的疯狂守护烈焰!她死死地盯着楼梯方向!
男人没有回头。
他甚至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而停下脚步或改变方向。
那高大、象征着绝对控制与毁灭的背影,正不疾不徐地,走向那个被恐惧淹没的哭声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