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风,带着一股子野性和凉意,刮过这片临时的墓地。
赵虎被埋在了一块向阳的山坡上,面朝着雁门关的方向。
没有棺椁,没有牌位,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包,和一块被李四用匕首刻上了大魏斥候校尉赵虎之墓的石碑。
字迹歪歪扭扭,却刻得极深,仿佛要将这个名字,永远烙印在这片土地上。
孙大牛将最后一捧土盖上,他没有哭,只是把赵虎那张用了多年的长弓,和最后一囊酒,都放在了坟前。
“老赵,你他娘的箭法那么好,到了下边,可别让阎王爷给欺负了。有空,托个梦告诉兄弟们,那边有没有酒喝,婆娘俊不俊。”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跟一个睡着了的老友聊天。
没有人打扰他。
剩下的六个汉子,就那么默默地站着,像六座沉默的雕像。
风吹动他们破烂的衣甲,猎猎作响,像一曲无声的哀歌。
王战靠在一块岩石上,脸色苍白如纸。
胸口的剧痛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被刀割,但他一声不吭。他只是看着那座新坟,眼神里有一种让人心悸的空洞。
他带出来的九个兄弟,如今只剩下了六个。
张奎的狂笑和赵虎的憨笑,在他脑海里交替出现,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反复炙烤着他的神经。
“喂。”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王战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一只纤细但有力的手,拿着一块撕下来的裙摆,沾了些水囊里的清水,不由分说地按在了他脸上的伤口上。
冰凉的触感让王战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终于转过头,看到了那张沾着灰尘却依旧难掩秀丽的脸庞。
是永安郡主。
“你想死,也别死在我面前,晦气。”她的声音没什么温度,手上的动作却很轻。
王战皱了皱眉,想推开她,却发现自己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有些不足。
“别动。”永安郡主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你现在是我们的头,你要是倒了,我们都得死在这里,给你陪葬。”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王战伤口周围的血污。
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那份专注,却让王战心中那股暴躁的戾气,莫名地消散了一些。
“你一个娇生惯养的郡主,还会干这个?”王战的声音沙哑。
“我父亲说,在战场上,没有男人和女人,只有能活下去的人,和死人。”永安擦完了他脸上的伤,又看向他胸前那道被弯刀划开的口子,那里的衣甲已经裂开,血肉模糊。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准备去解他的甲胄。
“干什么!”王战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眼神瞬间变得警惕。
“给你上药,不然你想烂在这里吗?”永安挣了一下,没挣开,她索性也不挣了,就那么迎着王战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然。
“男女授受不亲。”王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都快死了,还讲究这个?”永安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还是说,你怕我一个弱女子,占了你这个杀人如麻的逃犯的便宜?”
王战被她一句话噎得半天说不出来,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永安从自己随身的一个小香囊里,倒出一些绿色的药末,小心地洒在王战的伤口上。
那药末一沾到伤口,便传来一阵清凉的刺痛,血流竟然真的减缓了不少。
“行了,死不了。”她做完这一切,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恢复了那副清冷的模样。
“我说,小丫头片子,你那是什么药?挺管用啊。”孙大牛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他背着赵虎的尸体,眼睛却好奇地盯着永安手里的香囊。
“无可奉告。”永安瞥了他一眼。
“嘿,你这丫头。”孙大牛被噎了一下,有些不乐意了。
“要不是我们,你现在早被那帮匈奴崽子抓去当压寨夫人了,一点谢意都没有?”
“我的谢意,就是让你们有机会洗刷冤屈,让你们死去的兄弟,能有一个英雄的名分。这个分量够不够?”永安反问道。
孙大牛又一次被噎住了,他挠了挠头,嘟囔了一句:“牙尖嘴利。”
“好了,都别吵了。”李四走了过来,他将那块刻着字的石碑,稳稳地插在了坟前。
“老大,我们得走了,这里不安全。”
王战点了点头,他撑着岩石,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赵虎的坟前,沉默了片刻,然后从怀里,掏出了那半块干硬的肉饼,放在了石碑前。
“老赵,路上吃。”
他转过身,看向剩下的六个兄弟,和那个站在一旁的郡主。
“从这里到雁门关,直线距离超过八百里。沿途要穿过匈奴人的传统牧场,还要避开魏琛布下的所有关卡和眼线。我们有七个人,七匹马,还有两个伤员。”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魏琛的三千神机营,就像三千条猎犬,正跟在我们屁股后面。他们装备精良,马力充足,用不了两天,就能追上我们。”
“所以,我们不能走直线。”王战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出一条曲折的线路。“我们要往北,先往北走三十里,进入黑风口。”
“黑风口?”李四的脸色一变。
“老大,那地方邪门得很,地形复杂,乱石林立,像个天然的迷宫,而且常年刮着黑风,白天进去都容易迷路,更别说还有狼群出没。”
“没错。”王战点了点头。
“对我们来说是险地,对魏琛那三千铁骑来说,就是死地。骑兵进了黑风口,就等于废了双腿,他们的优势将荡然无存。我们必须在那里,甩掉他们。”
“可我们怎么过去?我们也不熟悉地形啊。”一个兄弟担忧地问。
“我熟悉。”
一直沉默的永安,突然开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我小时候,随父亲在北地住过几年。黑风口的那片区域,是皇家猎场,我曾经跟着父兄,在里面打过猎。”她看着王战,眼神里多了一丝自信。
“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穿过黑风口,直插雁门关的侧翼。”
王战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他本以为,这个郡主最大的作用,是到了雁门关之后。
却没想到,在这绝境之中,她竟然成了破局的关键。
“好。”王战没有多余的废话,他将怀里那个装着地图的紫檀木盒子,递还给了永安。
“你带路,我们跟着你。”
这个举动,让永安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王战会把如此重要的东西,再次交给自己。
这代表着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
“出发。”王战翻身上马,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闷哼了一声。
“老大,你行不行啊?”孙大牛担忧地看着他。
“死不了。”王战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其余众人,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孤零零的坟茔,也纷纷上马,紧随其后。
七匹战马,载着七个活人和一个死去的兄弟,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朝着那片象征着死亡与希望的黑风口,疾驰而去。
他们身后,初升的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支出征的队伍,悲壮而决绝。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到半个时辰,一支由近百名骑兵组成的先头部队,出现在了这片山坡上。
为首的正是神机营都尉,张都尉。
他看着地上那堆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和那座崭新的土坟,脸上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还挺讲义气,知道给同伴收尸。”他翻身下马,走到坟前,一脚踹在了那块石碑上。
石碑应声而倒。
“搜!”张都尉下令道:“他们刚走不远,给我把他们从地里挖出来!”
一名斥候牵着一条毛色漆黑的猎犬,在四周仔细地嗅探着。
那猎犬突然对着西北方向,发出了兴奋的狂吠。
“将军,他们往黑风口的方向去了!”
“黑风口?”张都尉一愣,随即冷笑起来。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真以为躲进那个鬼地方,我就拿你们没办法了?”
他抬头看向远处那片在晨光中显得阴森诡异的峡谷,眼中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传令下去,分出五百人,从两侧山脉包抄,堵死黑风口的所有出口。剩下的人,跟我进去。”
“告诉兄弟们,别急着动手,慢慢地赶,慢慢地围。”
“我要让他们在里面,感受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