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刚过,崔府前院已经灯火通明。
戏台还没搭,酒席已摆了三十六桌,宾客往来如织,笑语喧天。沈元朗站在廊下,手里那柄剑沉得不像装饰,剑穗红得扎眼,像刚从血里捞出来的一样。他没穿往日那身绣金边的礼服,就一身素袍,袖口磨了边,像是特意穿旧的。
他抬头看了眼天,云层压得低,月亮藏得死紧。这天气,适合动手。
前头管事迎上来,脸上堆着笑:“沈公子来了?少爷正念叨您呢,寿宴开场就等您舞剑了。”
沈元朗点头,没说话,只把剑交过去验。那管事随手一摸剑鞘,便放行了。这种场面,谁会真信一个文弱书生拿剑行刺?再说了,沈元朗舞剑是崔府老规矩,年年都来,熟得跟上菜一样。
他提剑入场,脚步不快,却稳。
主厅前摆了块空地,铺着红毡,四角挂着六盏灯笼。宾客们纷纷让道,有人小声议论:“沈家这位,剑是真俊。”“可不是,崔少爷最爱看他舞,说像仙人拂柳。”
沈元朗站定,剑尖点地,闭了闭眼。
他知道,西墙那边,李石头已经钻进沟里了。
他得拖住这帮人,半个时辰。一炷香都不能少。
剑起。
第一式“云出岫”,慢而柔,剑锋掠过灯笼下沿,火苗晃了晃。
有人鼓掌。
第二式“风穿林”,步子转了半圈,剑尾扫过第三盏灯,灯绳轻颤。
宾客笑得更响。
沈元朗嘴角没动,心里数着:还差五式。
第七式“回风拂柳”是关键。他早练过几十遍,剑势一转,腕子一抖,剑尾精准扫断主厅正上方那根灯绳。
啪!
灯笼砸地,火光一灭,人群“啊”地叫起来,纷纷后退。
黑暗只有一瞬——家丁立刻提灯补上——可这一瞬够了。
西墙外,李石头正卡在塌陷的排水沟里,半边身子埋在泥里。他左耳缺了块,是早年在边军被刀削的,现在蹭在湿土上,火辣辣地疼。他咬牙往前蹭,靴子陷进烂泥,拔出来时只剩一只。
他顾不上。
按陈砚舟画的图,贴右墙走,三道铁门。第一道开了,第二道……他摸到锁,心一沉。
木棍没了,换成了铁锁。
他从靴筒抽出铁片,塞进锁眼,手腕一拧,咔。三息不到,门开了。
最里头那间是账房,门虚掩着。他闪身进去,屏住呼吸,手在柜子上摸。第一格是月报,第二格是船单,第三格……夹层抽屉。
他指甲抠进去,一拉。
蓝皮册子。
他抽出来,借着门缝透进的微光一看——
“天启三年四月盐引实录”
手抖了一下。
翻到第三页,一行字扎进眼里:
“虚报引盐七十二万斤,折银四十八万两,入崔府东库。”
他咬住下唇,把册子塞进怀里,转身就走。
刚出账房,外头传来脚步声。
他贴墙蹲下,听见两个家丁说话:“前头灯灭了,是不是出事了?”“瞎操心,沈公子舞剑呢,闹着玩的。”
李石头屏住气,等他们走远,才摸回西墙沟。
他刚把身子探出去,一只手猛地拽住他后领。
“嘘!”是秦五。
秦五脸色发白,左腿的旧伤被夜露一激,疼得直抽。他压低声音:“追兵在东巷转了一圈,马上调头。走,贴墙根,别出声。”
两人猫着腰往城西挪。身后,呼哨声突然响起。
“有人从西沟出来了!”
“追!别让账本跑了!”
秦五一把将李石头推开:“你先走,找赵景行接应点,我在后头拖住。”
“你一个人——”
“走!”秦五抽出腰间短刀,反手插进墙缝,搭箭上弦,“我欠的,今晚还清。”
李石头咬牙,抱着账本冲进夜色。
秦五蹲在墙头,听见脚步越来越近。他眯眼一瞄,三个人,提刀,跑得急。他松弦。
箭破空,正中领头那人肩窝,人惨叫倒地。
剩下两个愣了半秒,怒吼着扑上来。
秦五再射一箭,偏了,擦过那人胳膊。他扔了弓,抄起墙头碎砖,砸下去一块,砸中一人脑袋。那人晃了晃,没倒。
他退到巷口,背靠断墙,手里只剩一块砖。
追兵逼近,刀光闪了闪。
就在这时,东巷口火光连闪三下。
明,灭,明,灭,明,灭。
三长两短。
陈砚舟的火折。
追兵一愣:“那边有人!”
“分两人过去看看!”
两人调头奔向东巷。
秦五喘口气,从墙后摸出备用短箭,插在腰带,拖着腿往西撤。
李石头已经跑到接应点,赵景行拄着拐靠在墙边,身边两个兵,都是他信得过的。
“账本呢?”赵景行问。
李石头把蓝皮册子递过去。
赵景行摸了摸封皮,抬头:“秦五呢?”
“断后。”
话音未落,巷子那头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倒地。
赵景行脸色变了:“过去看看。”
“不能去!”李石头拦住,“陈公子说了,账本到手,谁也不许回头。”
“可他还在里头!”
“他要是活着,会自己出来。要是死了……”李石头声音低下去,“咱们得把账本送回去。”
赵景行死死攥着拐杖,指节发白。
远处,火光晃动,追兵又回来了。
“走!”赵景行咬牙,“回医馆!”
一行人贴着墙根疾行,穿过三条窄巷,终于摸到医馆后门。
陈砚舟正在灶台前烧水,听见动静,立刻开门。
四人鱼贯而入,门关死。
陈砚舟一眼看见李石头怀里的蓝皮册子,没说话,伸手接过。
他翻开第一页,目光扫过“四月盐引实录”几个字,再翻到第三页。
“虚报引盐七十二万斤”
他手指顿了顿,合上本子。
屋里没人说话。
秦五靠在墙边,左腿裤子撕开一道口子,血顺着小腿往下淌,滴在砖上,一滴,一滴。
陈砚舟从柜子里摸出个陶罐,把账本塞进去,倒上蜡,封死。
“埋灶灰里。”他把罐子递给赵景行。
赵景行接过,蹲下,把罐子按进灶台余烬,再盖上一层冷灰。
“今夜谁也不许出门。”陈砚舟看着三人,“天亮前,谁问都说不知。”
李石头喘着气:“秦五……他没回来。”
陈砚舟盯着门口,没答。
赵景行突然问:“你早知道他会来?”
“不知道。”陈砚舟摇头,“但我知道,他恨崔家。”
“你就不怕他反水?”
“怕。”陈砚舟低头看着自己手,“可账本缺一页,举不了证。我们没得选。”
外头更鼓敲了四下。
屋里静得能听见蜡油滴落的声音。
陈砚舟走到窗边,掀开一条缝。天边有点发白,云还没散。
他正要放下窗板,忽然停住。
巷口有个人,拖着条腿,慢慢走过来。
是秦五。
他半边身子都是血,手里还攥着那把断刀,刀尖在地上划出一道血痕。
陈砚舟开门。
秦五跨进来,腿一软,跪在地上。
陈砚舟扶住他肩膀。
秦五抬头,嘴咧了咧:“没死。账在就行。”
陈砚舟点头,把他扶到墙边坐下。
赵景行递来水袋,秦五喝了一口,呛了一下,血从嘴角流下来。
“东巷那火……是你点的?”他问陈砚舟。
“嗯。”
“他们分兵了?”
“分了。”
“值。”秦五靠在墙边,闭上眼,“那本账……我看了。七十二万斤盐,够三营兄弟吃五年。”
屋里没人接话。
陈砚舟从袖袋摸出那支细笔,又掏出灯灰碟,蘸了灰,在蓝皮账本的封底空白处,写了个字。
“补。”
他盯着那个字,很久。
外头天快亮了,第一缕光从窗缝挤进来,照在陶罐上,罐身微温。
秦五突然睁开眼:“李石头。”
“嗯?”
“你耳朵缺那块……是不是三年前,崔家私兵在码头清场时弄的?”
李石头一僵。
“你认得我?”
“你不认得我?”秦五冷笑,“那天你被按在地上,他们拿刀背敲你头,说‘再查账,剁了你’。是我替你挨了三刀。”
李石头猛地抬头,盯着秦五那张满是伤疤的脸,忽然颤声:“老……老秦?”
秦五没答,只把断刀往地上一插。
刀身晃了晃,没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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