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秦五那条腿还在滴血,一滴一滴砸在医馆后屋的砖地上,声音闷得像漏了的鼓。陈砚舟蹲在他旁边,拿剪子剪开裤管,纱布刚贴上,血就透了出来。赵景行靠在门框上,拐杖杵着地,脸色比墙皮还白。
李石头坐在角落,手里攥着那本蓝皮账本,指头在封面上来回摩挲,像是怕它突然长腿跑了。
“罐子。”陈砚舟头也不抬。
赵景行反应过来,转身从灶台灰堆里扒出那个陶罐,灰蹭了满手。他把罐子放在桌上,蜡封已经裂了缝,像是被夜里的潮气咬过。
陈砚舟拿刀片刮掉蜡,揭开盖子,账本取出来,封皮上还沾着一点灰。他翻到封底,用手指点了点那个用灯灰写的“补”字。
“沈元朗给的残页,缺的就是这一页。”他说,“现在,补上了。”
赵景行凑过去看,眉头拧成疙瘩:“就凭这一个字,你说能定人生死?”
陈砚舟没答,翻开账本第三页,念:“天启三年四月,崔府申报耗损盐引七十八万斤,实发九十八万斤,耗损六万斤——多报七十万斤,折银四十八万两,入东库。”
屋里一下静了。
李石头猛地抬头:“七十万?一斤盐三十文,那就是两千一百万文!四十八万两银子?”
“对。”陈砚舟把账本推到他面前,“够养三万边军一年。”
赵景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手撑着额头:“兵部去年上折子,说北境三营欠饷,国库拿不出钱。可这笔银子,早进了崔家库房。”
“不是库房。”秦五突然开口,嗓音像砂纸磨铁,“是崔玿的私库。他爹崔巍装清廉,钱都走儿子的路子。”
陈砚舟看了他一眼:“你记得这么清楚?”
秦五没说话,只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块铁牌,边角卷了,上面刻着“边军第三营·火字队”。他指了指账本上一行小字:“四月十七,入库盐引七十二万斤。那天,我在码头。”
他声音低下去:“崔家私兵清账,说有人偷报引单。七个人被砍了,扔江里。李石头,你耳朵那块,就是那天被削的。”
李石头整个人一震,手里的账本差点掉地上。
“我……我记得。”他声音发抖,“那天我查到一批引单,数量对不上,刚抄了半页,他们就冲进来……按着我头往地上磕,说再查就剁手。后来……后来是有人替我挨了刀。”
秦五冷笑一声:“是我。三刀,全砍我背上。”
赵景行猛地抬头:“你们早就认识?”
“不认识。”秦五盯着账本,“但我认得那批盐。三营欠饷三年,就因为这批盐被扣了。他们拿盐抵饷,一斤给兵士算五文,转头卖市面上三十文。差价,全进了崔家腰包。”
屋里没人说话。
陈砚舟拿起笔,在账本空白处写:“七十二万斤盐,可换四十八万两银。三万边军,一年军饷。北境去年冻死八百人,因无粮无衣。”
他抬头:“这不是贪墨,是吃人。”
赵景行拳头砸在桌上:“现在就去府尹那儿告!拿着账本,当堂对质!”
“你去,就是送死。”陈砚舟合上账本,声音没高,却压得人喘不过气,“崔家在府衙有多少眼线?你前脚进门,后脚账本就被人烧了。你猜,谁会先死?”
“可不能就这么放着!”
“我没说放着。”陈砚舟站起身,来回走了三圈,嘴里低声念着什么,像是在算账,“史书上写,崔家倒台是天启五年。现在是三年。我们提前拿到了刀——可刀怎么出鞘,得看风往哪吹。”
赵景行瞪着他:“你还信什么史书?”
“我不信史书。”陈砚舟停下,“我信数字。数字不会骗人。七十二万斤盐,四十八万两银,三营欠饷,七条人命——这些数字,能把崔家钉死。”
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另一个陶罐,把账本塞进去,倒蜡封口。
“藏地窖。”他把罐子递给赵景行,“七天内,谁也不许提‘盐’字。李石头,你改扮药童,别露脸。秦五,养伤,哪儿也别去。”
“那你呢?”赵景行问。
“我去见一个人。”陈砚舟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户部盐政司·王主事”。
赵景行一愣:“你什么时候联系的?”
“昨夜。”陈砚舟把纸条烧了,“他三年前经手过这批盐引,后来被调去闲职。他恨崔家,但不敢出头。现在,账本在手,他得选边站。”
秦五突然抬头:“王主事……是不是那个戴圆框眼镜,说话带江南口音的?”
“对。”
“他侄子在三营当火长,去年冻死在关外。”秦五冷笑,“他要是知道这笔账,能拿刀砍了崔玿。”
陈砚舟点头:“所以,他会动。”
赵景行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人不像个二十出头的书生,倒像在泥里爬过十年的老吏。
“你算得这么准,就不怕算错一步?”
“怕。”陈砚舟把笔收进袖袋,“可我们没得选。账本在手,就得走这一步。错一步,命就没了。”
李石头忽然开口:“陈公子,我有个事……一直没说。”
“说。”
“那天在码头,我抄的那半页引单,后来被人拿走了。但我在背面,用米汤写了字,晾干后看不见。要是他们留着那张纸……说不定还能找回来。”
“米汤字?”赵景行眼睛一亮,“用火一烘就显影?”
“对。”
陈砚舟盯着他:“那张纸现在在哪?”
“不知道。”李石头摇头,“但拿走它的人,是崔府管事崔禄,他有个习惯——重要东西都锁在书房暗格,钥匙挂腰上。”
“崔禄……”陈砚舟记下这个名字,“他住哪?”
“城西槐树巷,独门小院,夜里有狗。”
陈砚舟点头,把名字写在袖口内侧。
秦五突然站起来,腿一软,扶住墙才没倒。
“你要去?”他问。
“不去。”陈砚舟摇头,“现在动他,等于告诉崔家我们手里有账本。等风头过了,再慢慢收网。”
“那你打算等多久?”
“等一个人开口。”陈砚舟看着秦五,“等王主事见我。他一动,崔家就会动。他们一动,我们才能看清楚,这盘棋到底有多少人。”
赵景行听得头皮发麻:“你这是拿命等风?”
“不是等风。”陈砚舟走到窗边,掀开一条缝,天光漏进来,照在秦五那把断刀上,刀身还沾着干掉的血,“是等他们自己,把路走绝。”
李石头忽然压低声音:“陈公子,我刚想起来……崔禄那晚拿走引单后,跟一个穿灰袍的人说了话。那人没露脸,但手里攥着一串铜铃。”
“铜铃?”赵景行皱眉,“哪个衙门用铜铃?”
“不是衙门。”秦五眼神一冷,“是城南‘济仁堂’的郎中。出诊时挂铃,说是怕惊着病人。”
陈砚舟目光一凝:“济仁堂?”
“对。”李石头点头,“老板姓孙,跟崔家走得很近。前年三营有人中毒,送去救治,当晚就死了。尸首第二天就被火化,说是‘疫病’。”
屋里一下沉了。
陈砚舟慢慢坐回凳子,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三下。
“盐引、账本、医馆、铜铃……”他低声念,“一条路,早就铺好了。”
赵景行听得心惊:“你是说,他们连人命都算进去了?”
“不止。”陈砚舟抬头,“是连证据,都算好了怎么毁。”
他站起身,走到秦五面前,从怀里摸出那块边军腰牌,递过去。
“你要是撑得住,三天后,我去济仁堂走一趟。”
秦五接过腰牌,攥得指节发白。
“我去。”他说,“我认得那个郎中。他给三营送过药,说是‘补气’,结果当晚就有五个人吐血。”
陈砚舟看着他:“你腿还没好。”
“腿坏了,手没坏。”秦五把腰牌塞进怀里,“我还能拉弓。”
赵景行急了:“你们俩都别冲动!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账本!”
“账本是死的。”陈砚舟盯着门口,“人,才是活证据。”
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支细如发丝的银针。
“这是前天从老郎中那儿换的。”他说,“说是能验毒。”
李石头瞪大眼:“你要拿它去试药?”
“对。”陈砚舟把银针包好,塞进袖子,“济仁堂既然敢收崔家的钱,药里就一定有问题。只要一验,就能扯出一条线。”
赵景行想拦,又说不出话。
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再没回头路了。
陈砚舟披上外袍,推门出去。
天光正好,照在门槛上,他影子拉得老长。
秦五拄着刀站直,冲李石头伸出手:“笔墨。”
李石头递过去。
他在账本最后一页,用血写了个字——
“债”。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