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雪还在下。
陈砚舟靠着堂屋的门框坐着,眼底下一片青黑,整个人像被抽了筋,可他不敢闭眼。赵景行在长凳上哼了一声,声音哑得像破风箱,他立马起身过去,摸了摸额头——滚烫。
“烧着了。”他低声说,把湿布换了一遍。
李石头蹲在灶台边,手里的破碗盛着半碗热水,抖得厉害。他不敢看赵景行的背,那上面全是血痂和肿痕,像被狼啃过。
“砚哥……药……药快没了。”李石头声音发颤,“雪莲丹只剩两粒,孙郎中那边……门都没开。”
陈砚舟没应,只把湿布按回赵景行头上,动作稳得不像个快垮的人。
他昨夜喂了母亲一粒药,她没醒,但呼吸比之前深了些。命吊着,没断。赵景行的命也吊着,没咽。两条命都压在他肩上,沉得他脊椎发酸。
可他还站着。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不是李石头出去过的动静。这人脚步轻,靴底没沾雪,像是特意擦过才进来的。
陈砚舟猛地抬头。
门口站着个黑衣人,脸藏在帽檐下,手里捏着一封信,火漆印是暗青色的崔家纹——一只衔着玉圭的鹤。
那人不进屋,也不说话,只把信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走。靴声干脆,没回头。
李石头想追,被陈砚舟拦住。
“别碰。”陈砚舟盯着那封信,“脏东西,沾了就甩不掉。”
李石头缩回手,喘气都变轻了。
陈砚舟慢慢走过去,蹲下,没用手,拿脚尖挑开信封。纸滑出来,他低头看。
字不多,就两行:
“退学离城,母可活。
否则,明日收尸。”
底下没署名,可那笔迹是崔家幕僚的惯用体,工整得像刻的。
他看完,没动,就那么蹲着,盯着信纸看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
李石头站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
然后,陈砚舟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讥笑,就是笑了一下,像听见了个荒唐笑话。
他抬脚,把信纸碾进雪里,又用鞋底来回搓了两下,直到字迹糊成一团墨泥。
“他说什么?”李石头颤声问。
“说让我滚。”陈砚舟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不然,就让我娘死。”
李石头腿一软,差点跪下:“那……那咱们……”
“咱们?”陈砚舟转头看他,眼神清得吓人,“咱们什么?你跟了我三年,从没吃过一顿饱饭,穿的鞋底都漏风。你现在问我‘咱们’怎么办?”
李石头咬着嘴唇,眼眶红了。
“我告诉你怎么办。”陈砚舟声音不高,但字字砸在地上,“我不走。我娘在,我就在书院读一天书。她要是死了——”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眼里屋的方向。
“我就让她这口气,变成一把刀,插进崔家心口。”
李石头愣住。
陈砚舟已经转身进了里屋。
他走到母亲床前,掀开被角。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嘴唇干裂,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他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冰凉。
“娘。”他低声说,“儿不走。您养我长大,我不能在这时候跑了。跑了,我就不是您儿子了。”
他从柜子里取出砚台,磨墨,提笔。
纸上写三行:
母生,我战。
母死,我战到底。
陈砚舟,不退。
写完,他把纸折好,压进药罐底下。那是他前世藏稿的地方,也是他娘当年藏他第一本《论语》的位置。
一样的地方,不一样的命。
他走出里屋,看见赵景行又咳了,嘴角渗出血丝。他走过去,拿布擦掉,顺手把那瓶雪莲丹从怀里掏出来,挂在自己腰带上。
瓷瓶冰凉,贴着他的侧腰,像块铁。
“你没白挨这顿打。”他低声说,像是说给赵景行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这药,不是偷来的。是他们逼我们抢的。”
他转身,走向院门。
李石头追出来:“砚哥!你去哪儿?”
“去书院。”陈砚舟拉开门,雪风灌进来,“我今天还得上课。”
“可你娘……赵公子……”
“正因为他们在这儿躺着,我才更要走。”陈砚舟回头看了他一眼,“我要让崔家知道,他们打错了人。打了一个,还有我。打倒一个,我爬起来两个。”
他迈步出门,脚踩在雪上,发出“咯吱”一声。
李石头站在门口,看着他背影。那件青衫昨天沾了赵景行的血,没换,也没洗,干了之后变成一片暗红,像块旧疤贴在背上。
他走了二十步,忽然停下。
转身,回到院中,从灶台边拿起那封被踩烂的信,撕成更小的碎片,一把扬在风里。
纸屑混着雪,飘得到处都是。
“要我退学?”他抬头,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好啊。我陈砚舟今日立誓——只要我娘还有一口气,我就在书院读一天书。她若死了,我就用她的命,换你们崔家百年门楣的灰飞烟灭。”
话落,他转身就走。
雪还在下,院外巷口,有个人影靠在墙边,看了几秒,转身离去。
陈砚舟没回头。
他走到巷口,抬手摸了摸腰间的瓷瓶。
冰凉。
他没再看它,大步往前走。
书院大门还关着,门房老头在打盹。他推门进去,靴子带进一串雪水,在青砖上留下一串湿印。
有人看见他,惊了一下:“陈砚舟?你……你还来?”
“不然呢?”他反问,“我不来,谁替我娘活着?”
那人说不出话。
陈砚舟径直走向讲堂。
路上遇见几个同窗,远远看见他就低头,绕道走。他知道他们在怕什么——怕沾上他,怕被崔家盯上。
他不在乎。
讲堂门开,先生正在点名。
“陈砚舟。”
“在。”他站出来,声音稳。
全堂一静。
先生看了他一眼,没多问,继续点名。
他走到自己位置坐下,从袖中取出书本,翻开。
字一行行看过去,没漏一个。
外面雪落无声。
堂内有人小声议论:“他真敢来……”
“崔家都放话了……”
“他不怕死?”
陈砚舟没抬头,只把笔尖蘸了墨,写下一行批注:
“君子不惧威,不避祸,唯行其所当行。”
写完,他抬头看向前方。
阳光从窗缝斜进来,照在讲台的《春秋》上,纸页泛着微光。
他盯着那光,一动不动。
腰间的瓷瓶轻轻晃了一下,贴着他的皮肉,像颗没冷透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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