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用冷水把脸上的血洗了,水盆里浮着一层红。他没擦,任由湿气顺着鬓角往下淌,冷得人发僵。床头那盏油灯还在烧,火苗歪着,照着母亲半张脸,灰白里透着青。她刚咳过,嘴角还挂着点黑渣,呼吸短得像风里的一根线。
李石头蹲在门边,手里攥着块破布,想擦又不敢碰。
“药呢?”陈砚舟声音哑得不像话。
“没……没求来。”李石头低头,“孙郎中门都没开。您跪的那些东西,全让雪泡烂了。”
陈砚舟没应,只把那张湿透的毒方残页攥得更紧,纸边割进掌心。他盯着母亲的手,瘦得只剩皮包骨,指甲发紫。他知道那药在哪儿——济仁堂库房,崔家的人早就盯死了,一粒都不会留。
可赵景行来过。
李石头说,天黑前,赵景行站在院门口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就走了。那眼神,像烧着的炭,闷着火。
陈砚舟闭了闭眼。他知道赵景行要干什么。但他没拦。拦不住。寒门子弟,有时候能拼的,就只剩一口气。
外面风还在刮,雪没停。
——
赵景行是混进药库前院的。
他穿着书院的青袍,袖口磨了边,腰带打得歪,手里拎着个药匣子,装成送夜诊的学徒。守门的差役打了个哈欠,扫了眼牌子,摆摆手让他进。
药库在后巷,三重门,夜里只留一道角门通风。更鼓刚敲过二更,巡夜的差役抱着棍子在廊下打盹。赵景行贴着墙根走,耳朵竖着,听脚步声。他不是第一次来,上回替陈砚舟查药引,摸过这里的路。
雪莲丹在北库,专柜上锁,钥匙归府尹亲信管。可赵景行知道,柜子背面有道旧缝,年久失修,撬得开。
他摸出随身带的铜尺,插进缝隙,轻轻一顶。木头“咔”地裂了条缝。他伸手进去,一排瓷瓶,指尖碰到第三个,冰凉光滑,瓶底刻着“雪莲丹”三字。
拿到了。
他把瓶子塞进怀里,贴着胸口,用外袍裹紧。刚退后两步,背后传来一声“谁?”
暗哨。
赵景行没跑。他知道一跑就是死罪。他转身,举起手里的铜尺:“我是府城书院学生,我娘病重,来取药。”
那差役冷笑:“取药?半夜撬柜?”
“药是救命的!”赵景行往前一步,“我不偷钱不抢粮,就为一瓶药!你们睁只眼闭只眼,放我走,我赵景行记你一辈子恩情!”
差役不答,抬手吹了声哨。
瞬间,四面灯笼亮起,七八个持棍的巡夜围了上来。
赵景行咬牙,把瓷瓶往怀里按了按,低声说:“这药救的是陈砚舟的娘。你们打我,我不还手。但药,我不能交。”
话音刚落,一棍子砸在肩上。
他闷哼一声,没倒。第二棍扫在腿弯,跪了下去。第三棍直接劈在后脑,人往前栽,额头磕在石阶上,血“哗”地流下来。
“盗官药者,杖六十,流三千里!”差役一边打一边喊,像是说给上面听的。
棍子雨点般落下,背上、腰上、头上,全是闷响。赵景行蜷在地上,双手死死护住胸口,瓷瓶没碎。他嘴里全是血,牙齿崩了一颗,可他还喊:“药……是救人……不是偷……”
没人听。
最后一棍砸在太阳穴,他眼前一黑,身子软了。
雪开始下,落在他脸上,混着血,一滴滴红。
——
李石头是听巷口卖馄饨的老张说的。
“药库那边打死了人,听说是个读书的,偷药被抓,打得不成样。”
他腿一软,鞋都顾不上穿,冲进里屋:“砚哥!赵公子出事了!在药库后巷!”
陈砚舟正给母亲喂水,手一抖,碗摔在地上。
他抬头,眼神像换了个人。
“在哪?”
“后巷……快……怕是……不行了……”
陈砚舟一把抓起外衫,往身上一披,冲出门。雪地滑,他摔了一跤,手撑在冰上,指甲缝里全是泥。他爬起来接着跑,肺里像被刀割,可他没停。
药库后巷口,赵景行趴在地上,脸朝下,身下一大片血,雪落上去,红一块白一块。衣服碎了,背上全是棍痕,肿得发紫。一只鞋掉了,脚冻得发黑。
陈砚舟跪下去,伸手探他鼻息——还有气,弱得几乎摸不到。
他解开自己外衫,把赵景行翻过来,背到背上。人很沉,血顺着肩膀往下流,浸透他的里衣。他咬牙站起来,一步一滑,往家走。
雪越下越大。
李石头追上来想帮忙,被他吼住:“回去守着娘!别让她醒!”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赵景行的血顺着脖子流进他衣领,热了一下,就冷了。瓷瓶还在,贴着他胸口,没碎。
到家时,天没亮。
他把赵景行放在堂屋的长凳上,李石头拿热水和布来,手抖得拧不干。陈砚舟自己动手,撕开他衣服,背上全是淤血,几处皮开肉绽,头上的伤最重,裂口能看见骨头。
“撑得住吗?”他问李石头。
“不……不知道……得找大夫……”
“找不了。”陈砚舟声音冷,“谁来都救不了。这是崔家的局,谁碰他,谁倒霉。”
他转身进里屋,从柜子里摸出那瓶雪莲丹。瓶身冰凉,他倒出一粒,喂进母亲嘴里。她没醒,可呼吸好像稳了一点。
他盯着她看了三秒,转身出来,走到赵景行身边。
李石头正拿布擦他脸上的血,擦一下,布就红一块。
陈砚舟蹲下,握住赵景行的手。冰得像石头。
“你傻不傻?”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跪,是我认了这世道不公。你偷,是不信它能改。”
赵景行没应,只有血从嘴角慢慢往外渗。
陈砚舟站起身,走到院中。
雪还在下,院子里全是脚印,他的,李石头的,还有赵景行身上滴下来的血,连成一条红线,从门口一直拖到堂屋。
他抬头看天,灰蒙蒙的,没有星,没有月。
左手慢慢攥紧,指甲掐进掌心,可他感觉不到疼。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求自保的陈砚舟。
他也不是为了功名活着的解元。
他是欠命的。
赵景行为了他,几乎把命搭进去。一瓶药,一条命,换他娘多活几天。
可这世道,凭什么?
他低头看自己沾血的手,一字一句,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这仇,我记下了。”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