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推开医馆后门时,天刚擦黑,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里钻。他袖口还沾着府衙大堂的灰,鞋底压着半片枯叶,是申时跪着那老头掉的。
李石头正蹲在灶前添柴,见他进来,手一抖,火苗窜起来,照见他眼底发红。
“秦五没放。”陈砚舟把箱子搁在案上,声音平得像井水,“但箭的事,压住了。”
李石头没应声,只把药罐往火边挪了挪。那罐子凉透了,罐壁结了层白霜。
“娘呢?”陈砚舟解下外衫,搭在椅背。
“咳了一下午,刚睡下。”李石头低着头,“可睡得不踏实,嘴里念着你小名。”
陈砚舟走到里屋,掀开帘子。床头油灯昏黄,母亲侧身躺着,脸冲着墙,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他伸手探她额头,烫得吓人,指尖刚碰上皮肤,人就猛地呛了一口,侧过身咳出一口黑血,溅在粗布被角上,像泼了墨。
他脑子“嗡”地一声。
李石头跟进来,看见那滩血,腿一软,差点跪下。
“雪莲丹……”陈砚舟转身就往外走,“去济仁堂,现在。”
“去不了。”李石头追到门口,声音发颤,“昨儿下午,府尹贴了封条,说‘军需征用’,把整库的雪莲丹都拉走了。”
陈砚舟脚步一顿。
他低头看自己手,还在抖。不是怕,是气。
他早该想到的。上一回他们用箭栽赃,这一回,直接断药。
他转身回屋,从怀里摸出那张记着毒方的纸,展开,对着灯看。朱砂三钱,砒霜五分,每日一丸,连服七日——这药不是要人立刻死,是要人慢慢烂在肺里,等咳出血,药也停了,死得“自然”。
可雪莲丹能清毒、护心脉,是唯一解法。
他折好纸,塞进袖袋,抓起门边的驴鞭:“我去孙郎中那儿问方子,自己配。”
“你疯了?”李石头拦在门口,“孙郎中是崔家的人!他肯给方子,早给了!”
“他不给,我求。”陈砚舟推开他,“娘撑不过三天。”
雪下得紧了,街面早没人影。驴车颠得厉害,车轮碾过结冰的水洼,溅起的全是泥浆。到了济仁堂,门关着,门缝里透不出光。
他敲了三下。
没人应。
他又敲,这次用了力,门板震得灰尘往下掉。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掌柜探出半个脸,看见是他,立马要关门。
陈砚舟伸手卡住门缝:“雪莲丹呢?”
“征用了。”掌柜声音冷,“官府的令子贴在门口,您看不见?”
“我要方子。”
“方子不外传。”
“我出钱。”
“钱买不来命。”掌柜顿了顿,“尤其是……不配活的人的命。”
门“砰”地关上,震得门框上的雪簌簌往下落。
陈砚舟站在雪地里,没动。
他知道那张“征用令”是假的。墨迹新,印泥还没干透,跟上回他们用“停膳公文”逼退书院供米的手法一模一样。可现在讲理没用,药不在库,方子不给,他手里那些兵部调令、裴尚书手令,全成了废纸。
他转身去了医馆。
孙郎中在堂屋烤火,听见脚步声,头都没抬。
“陈公子来了。”他拨了拨炭盆,“外头冷吧?”
“我娘快不行了。”陈砚舟站着,没坐,“雪莲丹断了,我来求方子。”
孙郎中抬眼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方子是官家秘方,非授不得传。”
“她只剩三五日。”陈砚舟声音低下去,“你是大夫,见死不救?”
“我不是救不了。”孙郎中慢悠悠地说,“是……有人不让救。”
“崔家。”
“嘘。”孙郎中竖起一根手指,“这话不能说。”
陈砚舟盯着他,半晌,转身出门。
雪更大了。
他站在医馆门前石阶上,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他解下腰带,把外衫整了整,然后,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雪地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他从袖中掏出一叠纸,一张张摊在雪地里:兵部调阅令、裴尚书手令、书院荐文、解元文牒——全是能让他站着说话的凭据。现在,他把它们铺在雪上,像摆供品。
“这些。”他抬头望着紧闭的门,“换一味药方,够不够?”
没人应。
他跪着,一动不动。
雪落在他肩上、头上,渐渐堆成一层白。纸被雪打湿,字迹晕开,像哭过一样。
李石头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想扶他起来:“砚哥,回去吧,别……别折了自己。”
陈砚舟甩开他的手:“你走。”
“可你娘……”
“正因为是我娘,我才得跪。”他声音哑了,“寒门子弟,功名再高,也护不住亲娘一口药。那我读的书,拜的孔圣,到底拜了个啥?”
李石头红了眼,蹲在旁边,没再劝。
半个时辰过去,门缝里终于传出一句话:“陈公子,不是我不救。”
是孙郎中的声音。
“崔公子说了——你若跪满一个时辰,药方自会送来。”
陈砚舟没抬头。
雪已经埋到他膝盖。
他从怀里摸出那张毒方,咬牙撕成碎片,扬手一撒。风卷着纸屑,混进雪里,没了影。
“你们要的,是让我低头。”他喃喃。
李石头听见了,没敢应。
陈砚舟抬头,望着那扇门,声音沙哑:“我跪的不是你,是这世道。若一个娘亲病了,儿子连药方都求不来,那圣贤书里写的‘仁’,到底是谁的仁?”
没人答。
雪越下越密,压得屋檐“咯吱”响。
陈砚舟仍跪着,青衫结冰,袖口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里衣。他左手撑地,右手攥着空袖袋,指节发白。
里屋,母亲又咳了一声,声音微弱,像从很深的地方传来。
他闭上眼。
左眉那道疤突然裂开,血顺着眉骨往下流,混进雪里,洇出一小片红。
他没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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