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50的基地操场像一口巨大的铁锅,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空气里已经飘满铁锈味的闷热。
高一、高二的方阵在草坪上拉出一条条绿色的直线。夏星然站在队伍里,迷彩帽太大,帽檐几乎压住眼睛。她把帽檐往后推,露出一双因为缺觉而湿漉漉的眸子。
昨晚分宿搬行李、套被套,已经折腾到很晚了,后面又看着沈砚跑步。此刻她整个人像被抽掉骨头的草莓玩偶,软绵绵地靠在身旁同学的肩膀上。
“别睡啦,”林屿小声提醒,“今天第一天,听说总教官外号‘罗刹’。”
话音未落,一声尖利的哨子划破空气——
“全体——立正!”
罗刹来了。黝黑的皮肤、刀削的下颌线、声音像铜锣。
“各班班长,清点人数!”
高一(3)班报数到 42时,停了。
“缺一人!”体育委员嗓子发紧。
罗刹眯眼:“谁?”
“沈——砚——”有人拖长音回答。
夏星然心里“咯噔”一下。缺谁不好,偏偏缺沈砚。
说曹操曹操到。
操场入口出现一道高挑影子:少年迷彩服穿得一丝不苟,帽子压得低,只露出薄唇与下巴。
可他不是跑进来的——是推着一辆平板车进来的。车上堆满蓝色塑料水桶。
沈砚把车停到罗刹面前,声音不高,却能让周围三排听得清清楚楚:
“报告教官!后勤处早上发现饮用水桶全部空罐,我申请去仓库搬新的。迟到了二十分钟,请处分!”
罗刹的眉尾抖了抖。
“很仗义?”
“报告,只是陈述事实。”
“很好。”罗刹冷笑,“那这周的每日晨跑加两公里,你领。”
“是!”
人群里发出低低的唏嘘。夏星然睁大眼:两公里?这里一圈四百米,加两公里就是五圈!
她下意识往前一步:“教官,其实——”
沈砚偏头,目光穿过人群,极轻地对她摇了一下。那意思很明白:别掺和。
食堂大铁盆里盛着干巴巴的炒面,夏星然用筷子戳来戳去,一口没动。
“你同桌疯了?”林屿压低声音,“迟到一次就认罚,还搬水桶?两百多斤吧!”
夏星然没回答。她看见隔着三张桌子的沈砚,对面坐着罗刹。少年背脊笔直,面前的炒面一口没动。
罗刹拿筷子敲桌:“迟到理由很正当,但规矩就是规矩。下午开训前,你们班出个人念检讨,给全年级一个警醒。”
沈砚点头:“明白。我念。”
女生宿舍 203像蒸笼,夏星然趴在上铺,手里攥着一张 A4纸,半小时只写下“检讨书”四个字。
她自小作文苦手,何况是当众念。
夏星然探出头,沈砚站在后窗走廊,手里举着一叠写满字的稿纸——字距工整,像打印体。
“照着念。”
“你写的?”
“嗯,下午太阳大,你注意别站太久。”
她把稿纸折成方块,抛进来,纸飞机一样落在地上。
沈砚展开——
【检讨书】
尊敬的教官、老师、同学们:
我是高二(3)班沈砚。今天,由于我个人对军训纪律认识不足,导致班级出现迟到缺员情况……
“以上,检讨完毕。但我保证,明天开始,我会把迟到的时间用加倍的训练补回来。”
操场乌泱泱站满两千多人。
主席台两侧,音响嘶哑。罗刹拿着麦克风:“高一(3)班,沈砚上台!”
掌声稀稀拉拉,更多是好奇。
夏星然深吸气,迷彩帽檐下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她看这走上台的沈砚,麦克风比他低半个头。
“大家好,我是高一(3)班沈砚。”
他没直接照稿念,而是把那张被改得花花绿绿的纸举到胸前:
“检讨之前,我想说谢谢教官,没有因为迟到让我们全班加跑;也谢谢同学们,愿意听我废话三分钟。”
台下安静得出奇。
沈砚的声音清亮:“我检讨的,不只是迟到,而是我差点忘了军训的意义——不是站得多直,跑得多快,而是我们能不能在规则里,把彼此托住。”
最后一句,他抬眼看向方阵最后一排——夏星然站在队伍里。
“明天开始,我会提前十分钟到操场,把今天欠下的训练补回来。如果做不到——”
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虎牙,“那就请我们班每人喝一杯草莓牛奶,我请!”
人群爆发出笑声和掌声。罗刹的嘴角可疑地抽动了一下,最终没憋住,也笑了。
检讨结束,各班带回继续训练。
沈砚不知道从来拿出来的水,递水、拧盖,动作连贯。
“写的不错。”
“真的?”
“比我写得好。”
少年眸光微动,忽然伸手,把帽檐往下一压,遮住她通红的脸。
“走吧,小老师。”
晚饭后,各班正常晚训。
罗刹宣布:“高一(3)班,加跑两公里,由沈砚领跑!”
队伍哀嚎。
夏星然位置刚好在前排,看起来就像他们俩一起领跑一样。
少年少女并肩站在跑道上。
夕阳最后一缕光落在他们迷彩的肩头,像一枚小小的勋章。
沈砚偏头,声音只有她能听见:“累吗?”
夏星然笑出梨涡:“有点。”
脚步落在塑胶跑道上,节奏一致,像心跳被放大成鼓点。
五圈结束,晚霞烧得正烈。
夏星然气喘如牛,却朝沈砚伸出拳头。
少年会意,握拳与她轻轻一碰——
“明天,继续?”
“继续。”
风带着柠檬草的甜味,吹过操场。
远处,罗刹的哨子又响,但此刻,他们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
——军训第一天,以检讨开始,以并肩加跑结束。
夏星然后来回忆,那天她第一次明白:
所谓纪律,不是把人框成一条直线,而是让两颗心在同一节拍里跳动。
第二天,基地的起床号还没响,操场只有零星路灯亮着。薄雾里,两道影子一前一后。
沈砚压着步子,让身后的夏星然能跟上。少女迷彩裤挽到小腿,露出纤细的踝骨,步子却轻快得像在数拍子。
“不是说好今天提前十分钟吗?你怎么四点五十就叫我?”
“给你预留赖床三分钟。”沈砚侧头,声音带着晨起的哑。
夏星然鼓起腮帮:“我才不赖床。”
话音刚落,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扑。少年手臂一伸,稳稳把人捞回来。
“小心青苔。”
掌心贴在她后背,隔着迷彩布料仍能感觉到心跳,怦、怦、怦。
夏星然站稳,故作镇定地清清嗓子:“走、走吧,再晚罗刹要吹哨了。”操场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沈砚把秒表按归零,抬抬下巴:“第一圈慢点,热身。”
“收到!”夏星然像个刚上发条的小陀螺,一步蹦出去。
第二圈开始加速。
夏星然气喘得厉害,沈砚折到她外侧半步,替她挡掉风口。
“呼吸——两步一吸,两步一呼。”
他示范,声音低却稳。夏星然跟着节奏,肺里火辣辣的疼渐渐被另一种酸胀替代。
最后一百米,少年忽然伸手,指尖在她背后轻轻一推。
“冲刺。”
她咬牙冲过终点,整个人往前倒,被沈砚单手捞住。
汗水从他下巴滴到她帽檐,啪嗒一声。
“时间?”
“九分四十秒,比昨天快了四十秒。”
夏星然眼睛一亮,比了个小小的胜利手势。沈砚把挂在脖子上的毛巾盖到她头上,揉了揉。
“奖励呢?”她喘着气问。
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草莓软糖,剥开,塞到她嘴里。
甜味瞬间在舌尖绽开,像一朵小烟花。
“先记账,晚上一起发。”
早餐窗口排起长队。
夏星然端着餐盘,踮脚张望。沈砚已经排到最前面,冲窗口师傅说了什么。
片刻后,他端着两杯粉白相间的牛奶回来。
“草莓味?”夏星然吸了吸鼻子。
“嗯,基地限量,每人一杯。”
“那你怎么有两杯?”
“我把我那杯让给师傅,他多给了我一杯。”少年说得云淡风轻。
夏星然捧着牛奶,指尖被杯壁的凉气冻得发红。
“沈砚,你是不是贿赂师傅了?”
“没有。”他顿了顿,“我只是告诉他,我同桌今天晨跑比昨天快了四十秒,值得庆祝。”
夏星然扑哧笑出声,鼻尖沾着奶沫。沈砚伸手,指腹轻轻一抹。
“别浪费。”
射击场,枪托冰凉。
夏星然第一次摸枪,手指抖啊抖,瞄了半天,靶子毫发无伤。
沈砚站在她身后,单手托住她手肘。
“别闭眼,看准星。”
少年声音贴在她耳后,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夏星然手指稳了稳,扣动扳机——
“砰!”
八环。
她回头,眼睛亮得像盛了碎星:“中了!”
沈砚低笑:“嗯,厉害。”
下一发,沈砚单手举枪,偏头瞄准,动作利落。
十环。
夏星然小声嘀咕:“怪物。”
少年收了枪,侧眸:“明天教你单手换弹。”
“……我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
午后,天色骤暗。
一声闷雷,雨点像断线的珠子砸下来。训练被迫中断,队伍四散奔逃。
夏星然往回跑,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扑。
预想中的疼痛没来——沈砚单手捞住她腰,把人带进最近的器材棚。
棚子窄小,两人几乎贴在一起。
雨声轰鸣,世界被隔绝在外。
夏星然抬眼,睫毛上挂着水珠。沈砚低头,用拇指抹掉她脸上的雨水。
“冷吗?”
“有点。”
少年把外套脱下来,罩在她肩上。衣服带着体温与雪松味,被雨水蒸腾出更凛冽的气息。
夏星然鼻尖一酸,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沈砚,你这样会感冒的。”
“不会。”
他伸手,掌心贴在她后颈,温度滚烫。
“我体质好。”
夏星然被烫得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臭屁。”
雨停了,天边挂出一道彩虹。少年少女并肩走出器材棚,迷彩裤卷到膝盖,露出两截被雨水洗得发白的脚踝。
晚训结束,操场灯一盏盏亮起。
罗刹吹哨解散,队伍一哄而散。
沈砚拎着塑料袋,从食堂后门绕出来。袋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四十二盒草莓牛奶。
他把牛奶分给全班,最后两盒留在手里。
夏星然坐在看台最后一排,晃着腿。
沈砚把吸管插好,递给她:“补糖。”
夏星然捧着牛奶,小口啜饮,甜味从舌尖一路暖到胃里。
“沈砚。”
“嗯?”
“明天,还能一起跑吗?”
少年没说话,只伸手,把她的帽檐往后一推,露出完整的眼睛。
“跑不动就慢慢跑,我等你。”
夏星然弯起眼睛,梨涡深深。
“那就说定了,明天继续。”
“继续。”
22:30宿舍熄灯。
203的窗缝里透出一点微光。
夏星然躲在被窝里,手机调到最暗。
【沈砚:今天的草莓牛奶记账完毕。】
【夏星然:那我明天再跑快一点,争取再骗一杯。】
【沈砚:不用骗,明天我请。】
【夏星然:那后天呢?】
【沈砚:后天也请。】
【夏星然:大后天?】
【沈砚:一直请,直到你跑不动为止。】
夏星然抱着手机,把脸埋进枕头,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窗外,月亮挂在树梢,像被谁偷偷咬了一口的草莓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