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南昌宁王府邸门前。
两排身着黑色铁甲,头戴狰狞鬼面盔的骑士,如同两尊沉默的铁塔,矗立在府门两侧。他们没有持任何兵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那从甲胄缝隙中透出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气,却让整个长街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朵颜三卫!
这支曾经纵横漠北,令蒙古铁骑闻风丧胆的精锐,即便被圈养在这江南水乡,也未曾磨去半分的凶悍!
寻常百姓,路过此地,无不绕道而行,连大声喘气都不敢。
李子城一袭青衫,孤身一人,就在这无数道冰冷目光的注视下,缓缓走到了府门前。
他没有看那些骑士,只是平静地,对着那紧闭的朱漆大门,递上了自己的名帖。
“翰林书院山长,奉旨出使,求见宁王殿下。”
门,开了。
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接过名帖,又面无表情地将他引了进去。
穿过重重庭院,走过森严回廊,李子城终于在王府的正堂,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宁王,朱权。
朱权没有穿那象征身份的蟒袍,只着一身宽大的道袍,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地挽着。他看起来不像一个藩王,更像一个隐居山林的道士。
可他坐在那里,即便一言不发,那股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气势,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你就是李子城?”朱权终于开口,声音淡漠,听不出喜怒。他甚至没有让李子城坐下。
“臣,李子城,参见王爷。”李子城躬身行礼。
“奉旨出使?”朱权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本王如今,不过是一介闲人,朝廷有什么旨意,需要劳动你这位翰林书院的山长,亲自跑一趟?”
他盯着李子城,那目光,仿佛要将这个年轻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本王听说,你很会写文章。一篇《靖难实录初稿》,写得我那位四哥龙心大悦。怎么,这次来南昌,是想给本王也写一篇传记吗?就写本王,是如何被自己的亲哥哥,骗走了兵权,像一条狗一样,被圈禁在此地的?”
话语,如同刀子一般,锋利而刻薄!
大堂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然而,李子城脸上,却依旧带着那份平静的微笑。
“王爷说笑了。”
他没有去接那满是怨气的话题,反而话锋一转。
“臣久慕王爷大名,不仅因为王爷战功赫赫,更因王爷文采风流,一部《太和正音谱》,堪称曲牌之宗,臣拜读之后,受益匪浅。”
朱权脸上的冷笑,微微一滞。
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会跟他聊这个。
“臣还听闻,王爷晚年潜心向道,对《参同契》颇有研究。巧的是,臣在来之前,有幸得了一部前朝高人亲手批注的《周易参同契》孤本,今日特带来,赠予王爷,以表敬意。”
说完,李子城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本用锦布包裹着的古籍,双手奉上。
这,正是他让朱瞻基,从皇家内库中,特意找出来的珍本!
朱权的呼吸,微微一促!
《周易参同契》,乃万古丹经之王!而前朝高人的批注孤本,更是有价无市的至宝!对于一个潜心修道的人来说,这份礼物的分量,比万两黄金,还要重!
他死死地盯着那本古籍,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对着身旁的管家,摆了摆手。
管家立刻上前,接过古籍,呈到了他的面前。
朱权翻开书页,只看了一眼,那双一直淡漠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那熟悉的批注,那精妙的见解,做不得假!
“你有心了。”
许久,朱权才合上书,缓缓吐出四个字。
他再次看向李子城时,那股逼人的气势,终于收敛了许多。
“坐吧。”
……
接下来的三日,整个宁王府,都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之中。
李子城,这位奉旨前来的钦差,绝口不提任何关于朝政,关于兵权,关于移藩的事情。
他每日只是陪着宁王,在王府的后花园里,品茶,下棋,论道,谈玄。
从《太和正音谱》的音律格调,聊到《庄子·逍遥游》的哲学思辨,再从《参同契》的炼丹法门,谈到道家的养生之术。
李子城那渊博的学识,和远超年龄的见地,让宁王朱权,大感意外,也大为激赏!
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一个能和自己聊得如此投机的人了。
府内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缓和。
宁王甚至破例,邀请李子城参观了他收藏多年的各种珍稀古籍与乐器。
两人之间的关系,仿佛不再是君臣,而是一对忘年之交的知己。
可这番景象,却让宁王手下那帮心腹将领,急白了头发!
王府,偏厅。
一名身材魁梧,面有刀疤的独眼将领,正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叫周猛,是朵颜三卫的老人,当年跟着宁王,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对宁王忠心耿耿。
“王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周猛终于忍不住,对着坐在上首的朱权,一抱拳,声如洪钟!
“这个李子城,绝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每日跟您谈玄论道,只字不提正事,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麻痹我们!”
另一名将领也立刻附和:“周将军说得对!王爷,朝廷那边,肯定在憋着什么坏水!说不定,他们的大军,已经在来南昌的路上了!这小子,就是个烟雾弹!”
“请王爷下令!将此子拿下!严刑拷打!看他到底有何图谋!”
一众将领,群情激奋!
朱权端着茶杯,轻轻吹着浮沫,没有说话。
他的心里,何尝没有疑虑?
这三日,他看似与李子城相谈甚欢,实则,也在暗中观察。
可这个年轻人,平静得可怕。
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焦虑与急切。仿佛他真的,只是来游山玩水,顺便拜会一位老友。
这,太不正常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王爷!不能再犹豫了!”周猛见朱权不语,更是心急如焚,“再拖下去,我们就真的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朱权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顿。
是啊,不能再拖了。
他心中的那份疑窦,在众将的鼓动下,终于被彻底放大。
……
第四日,清晨。
依旧是那座后花园的凉亭。
李子城与朱权,相对而坐,面前的棋盘上,黑白二子,厮杀正酣。
只是今日的气氛,明显与前三日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