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权的脸上，再无那份闲适，他的每一次落子，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终于，他将手中的棋子，重重地，丢回了棋盒之中。
“不下了。”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子城。
“李山长，你我相交四日，诗词歌赋仙道玄学都已聊尽。”
“本王，想听听正事了。”
来了。
李子城心中平静如水。
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缓缓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枚一枚地收回棋盒。
然后他抬起头，迎上了朱权那充满审视与怀疑的目光，嘴角忽然勾起了一丝旁人无法理解的弧度。
“王爷，茶也品了道也论了。”
他微微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朱权的耳中。
“我们……该谈谈那三万条人命了。”
轰！
李子城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朱权的心上！
前一刻还挂在他脸上的那份闲适与欣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触及逆鳞的暴怒，和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冰冷！
凉亭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空！
“你说什么？！”
朱权猛地站起身，那身宽大的道袍无风自动，一股磅礴的杀气，从他体内轰然爆发！那不再是一个潜心修道的隐士，而是一头被逼入绝境，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猛虎！
他死死地盯着李子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什么三万条人命？！”
李子城依旧安然坐着，甚至还伸手，为朱权那已经空了的茶杯，续上了滚烫的茶水。
茶水注入杯中，发出“滋滋”的声响，与亭外那死一般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王爷，您是聪明人，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李子城抬起头，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却又锐利得足以刺穿人心！
“朵颜三卫，三万精锐。他们是跟着王爷您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袍泽兄弟，是大明最锋利的刀。”
“王爷，您觉得，我那位远在应天府的陛下，睡得着觉吗？”
朱权的瞳孔，骤然收缩！
李子城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他站起身，走到朱权面前，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当年，燕王镇守北平，手握重兵，功高盖世，却为建文君臣所不容，最终不得不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靖难。陛下常言，那是无奈之举。”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朱权那双充满了惊怒与骇然的眼睛，缓缓吐出了那句最致命，也最恶毒的诛心之言！
“如今，宁王您手握天下精锐，坐镇江南富庶之地，在军中威望，不在任何人之下。”
“王爷，您觉得，这与当年的燕王，有何区别？”
没有区别！
这四个字，虽然李子城没有说出口，却像一道九天神雷，狠狠地劈在了朱权的脑海之中，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瞬间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被移藩南昌，只是因为四哥朱棣忌惮他的兵权，忌惮他的功劳。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朱棣的眼中，他，朱权，就是第二个燕王！
是一个潜在的，随时可能颠覆他皇权的，最大的威胁！
难怪！难怪他要如此迫不及不及待地削掉自己的兵权！难怪他要把自己像一条狗一样，圈禁在这江南之地！
这不是猜忌！
这是恐惧！
是一个马上皇帝，对另一个同样能征善战的兄弟，最深沉，最根本的恐惧！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朱权的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是站在王府的凉亭里，而是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身后，就是粉身碎骨的深渊！
看着朱权那张血色尽褪的脸，李子城知道，他心中最坚固的那道防线，已经被自己彻底击溃了。
他趁热打铁，将太子朱高炽为他准备的那条“活路”，全盘托出！
“王爷，陛下想要的，是安心。太子殿下想要的，是安稳。”
“而您，可以得到安逸。”
李子城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
“太子殿下已经奏请陛下，只要王爷您愿意，将朵颜三卫的兵符，交还朝廷。陛下将赐予您黄金万两，白银十万两！”
朱权的身体，猛地一颤！
“另，南昌府所有官营的盐、铁、茶、马，所有经营之利，尽数划归王府，以十年为期！”
朱权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
这已经不是赏赐了！这是将整个江西最赚钱的产业，打包送给了他！这笔财富，足以让他成为大明最富有的藩王，富可敌国！
“王爷，”李子城看着他，语气诚恳到了极点，“您是盖世的英雄，也是风流的雅士。战场的厮杀，权力的倾轧，早已不适合您了。”
“您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像现在这样，品茗、修道、著书、作曲，安享一世的富贵与尊崇。”
“用您手上那份已经无法动用，只会给您招来杀身之祸的兵权，去换取这一切，何乐而不为呢？”
何乐而不为？
朱权久久不语，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李子城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他没有选择。
交出兵权，他还能做一个富贵闲人。不交，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四哥朱棣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
可情感上，他无法接受！
朵颜三卫！那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是他用半生心血浇灌出的荣耀！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就这么交出去？他如何对得起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的拳头，死死地攥紧，指甲甚至已经刺破了掌心，渗出了鲜血！
凉亭内，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李子城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他知道，宁王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巨大的冲击，来与自己的过去，做最后的告别。
然而，就在这压抑到极致的时刻。
一名下人，忽然神色慌张地，快步跑了过来，打破了这片死寂。
“王爷！”那下人跪倒在地，声音都带着颤音，“府外……府外有人求见！”
朱权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什么人！没看到本王正在会客吗？赶出去！”
“是……是谷王府的特使！”下人颤抖着说道，“他……他说有十万火急的密信，要亲手交给王爷您！”
谷王？！
朱橞？！
朱权的脸色再一次变了！
而一直平静地站在一旁的李子城，嘴角却终于勾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