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宫里派来的太医张院判提着药箱,神情肃穆地前来复诊。
他昨夜被林副将的人从被窝里拉出来,一听是给陈骁将军看诊,心就沉了半截。
满朝皆知,陈将军这次是九死一生。
皇上派太医来,不过是全了君臣情分,走个过场。
他昨夜开那副固本培元的方子,说白了,就是一碗吊着气的安慰剂。
是给活人看的,不是给将死之人治病的。
张院判做好了踏入一个愁云惨雾之地的准备,甚至想好了几套安慰家属的说辞。
可一脚踏进陈骁的卧房,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屋里没有哭天抢地,反而安静得过分。
几个下人正轻手轻脚地收拾,脸上虽有倦色,却不见悲戚。
空气里没有浓重的药味,只有一股淡淡的、洁净的气息。
最让他惊骇的,是床上躺着的陈骁。
行医三十载,张院判看人的眼力早已毒辣。
只一眼,他就看出了不对劲。
陈骁的面色虽依旧苍白,但他眉宇间那股死气,竟已荡然无存!
他呼吸平稳,胸膛有着沉稳的起伏。
哪里还有半分油尽灯枯之相?
“这……这绝无可能!”
张院判失声低呼,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手指颤抖地搭上了陈骁的脉搏。
脉象虚弱,却沉稳有力。
如大病初愈,正在缓慢回升。
他掀开被子一角,查看伤处,瞳孔骤然一缩。
昨日还狰狞可怖、流着黑脓的伤口,此刻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周围的红肿消了大半,再无腐坏迹象。
这哪里是妙手回春!
这分明是起死回生!
“老夫昨日开的方子……你们用了?”张院判抬起头,望向一旁同样满眼血丝却精神亢奋的林副将。
林副将的表情有些古怪。
他看了一眼屋子角落里那个蜷在椅子上睡着的身影,才压低声音。
“张院判,您的方子……夫人说不对症,给撕了。”
“撕了?”
张院判的胡子都快吹起来,刚要发作,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方子撕了,人却好了。
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他活了六十多年,头一次被人这么打脸。
“那……那是如何医治的?”他只能不耻下问。
林副将便将昨夜的情形,捡着能说的,大致描述了一遍。
用烈酒清洗伤口,用温热的布巾擦拭降温,还有一个古怪的、针管一样的东西,往将军手臂里扎了一种不知名的药水。
张院判听得云里雾里,只觉荒谬。
烈酒泼伤口,岂非火上浇油?
至于那针管,更是闻所未闻,听着倒像是某种巫蛊邪术。
可事实摆在眼前。
陈骁的命,确确实实是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
他百思不解,盯着那道纤细的身影看了半晌,最终只能长叹一声,为自己找台阶下。
“将军吉人天相,福大命大!许是……许是将军夫人这番折腾,歪打正着,竟冲散了邪气。此乃奇闻,奇闻啊!”
他嘴上说着歪打正着,心中却震荡不休,远不像面上这般平静。
这将军府新来的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安远侯府那个声名狼藉的疯癫嫡女,竟有这等通天手段?
张院判不敢深究,重新开了温养的方子,匆匆告辞。
他必须立刻回宫,将这桩奇事禀报上去。
太医一走,将军府内压抑了一夜的气氛,终于彻底松弛。
下人们奔走相告,人人脸上都挂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们看向角落里赵兰婷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从畏惧、不解,到此刻的敬畏,甚至崇拜。
这位夫人行事再疯癫,可她能从阎王手里抢人!
有这样的主母,将军府何愁不兴?
赵兰婷“医术高明”的名声,就此在府里悄然传开,她的威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而这一切的中心人物,赵兰婷,对此一无所知。
那股支撑她一夜不眠的亢奋劲头,在确认陈骁脱离危险后,便骤然消散。
极致的疲惫混着精神虚脱,让她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把自己团成一团,蜷缩在陈骁床边那张还算宽大的椅子上,沉沉睡去。
她睡得很沉,长而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褪去了所有疯癫和凌厉,此刻的她恬静无害,甚至透着几分脆弱。
陈骁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的意识自混沌中挣扎而出,身体依旧虚弱。
他转了转干涩的眼球,视野从模糊到清晰。
第一眼,就定格在了那张近在咫尺的睡脸上。
是她。
那个在他新婚之夜掀了供桌,扬言要送他上路,把将军府搅得天翻地覆的女人。
可他的脑海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固执地回响。
“撑住,不准死……”
“听见没有,陈骁,我还没同意,你不准死!”
那声音,霸道,蛮横,却又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急……和恐惧。
陈骁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微蹙的眉头,苍白的嘴唇,还有眼下那片浓重的青黑。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心平气和地打量过她。
原来,她这么瘦。
隔着衣衫,仿佛都能看见单薄的骨骼轮廓。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他心底扎了根。
不是厌恶,不是提防,而是一种混杂着惊疑、探究,以及一丝他自己也无法定义的……软意。
他戎马半生,见惯生死,也习惯了孤独。
从未有人,能如此蛮横地闯入他的世界。
更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将他从死亡的深渊硬生生拽了回来。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胸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咳嗽。
“唔……”
椅子上的赵兰婷被这声响惊动,不安地动了动,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刚睡醒的她,眼神还有些迷蒙,带着一层懵懂的水汽。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几乎是出于本能,迷迷糊糊地抱怨了一句。
“好渴……想喝甜的。”
那声音又软又哑,带着一丝娇憨的鼻音,轻轻缠绕上了陈骁的心口。
若是换做往日,他只会觉得这女子矫揉造作。
可此刻,他破天荒地沉默了。
他就这么看着她,看她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看她像只讨要吃食的幼兽,凭着本能提出要求。
他竟不觉得厌烦。
陈骁微不可察地抬了抬手,示意一直守在暗处的林副将。
林副将心领神会,无声退下,不多时,便端来一碗温热的蜜水。
赵兰婷的神智尚未完全回笼,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啜饮。
温润甘甜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管,熨帖着五脏六腑,将一夜的疲惫与虚脱都抚平了。
她满足地眯起眼,整个人都舒展开来。
陈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看着她喝完一整碗蜜水,看着她用手背随意抹了抹嘴角。
那双清亮的眸子,因为这碗蜜水,终于重新漾开了一点活人的神采。
“昨夜,多谢。”
他终于开口。
声音因久病初愈而喑哑得厉害,像是钝刀划过粗粝的砂石,但吐出的字眼,却异常清晰。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道谢。
这句感谢,如同一道炸雷,瞬间将赵兰婷混沌的思绪劈得七零八落。
她猛地坐直了身体,大脑飞速重启。
感谢?
他感谢她?
这可不行!
她救他,纯粹是系统任务,是他死了她也活不成的利益捆绑。她绝不想跟他扯上救命之恩这种最麻烦的感情债。
况且,系统昨夜终于给了她最终任务奖励的选项。
一,带着此世所有财富和记忆,回归现代,复活并获得健康。
二,留在此世,获得“百病不侵,寿终正寝”的祝福。
她做梦都想选第一个。
赵兰婷清了清嗓子,抹干净嘴角,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招牌笑容。
她对着陈骁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谢什么?”
“将军有所不知,昨晚你一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是我,在牌桌上跟阎王爷他老人家大战了三百回合!”
她越说越起劲,煞有其事地拍了拍陈骁的床沿。
“我把他闺女的嫁妆都给赢了过来,他老人家心疼闺女,这才一拍桌子,气呼呼地让你滚回来多活几十年!”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继续道:
“所以啊,你可得好好活着,努力升官发财。不然我拿什么还欠阎王爷的赌债?他放话了,我要是还不上,下次就把咱俩打包一块儿带走,正好凑一桌麻将,输了的就地投胎!”
这番惊世骇俗的疯话,把满屋子的人都砸懵了。
林副将和石头张着嘴,下巴几乎要脱臼。
春桃则是习惯性地低下头,拼命忍着笑,瘦削的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陈骁却定定地看着她。
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看着她眼底闪烁的、不加掩饰的狡黠。
他懂了。
可他,竟不觉得生气。
一股笑意,毫无征兆地从胸腔深处涌上来。
这笑意来得太猛,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口,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但他克制不住。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像一根常年紧绷到极致的弓弦,被一只顽皮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了一下。
嗡的一声,发出意料之外的、悦耳的颤音。
然而,这短暂又诡异的温馨,被一声门外急促到变了调的通报,彻底击碎。
“将军!夫人!”
一名家丁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写满了惊惶。
“安远侯府……安远侯府来人了!”
“说是……说是奉安远侯夫人之命,来给您……教规矩的!”
“教规矩”三个字,阴冷如刀,瞬间刺破了房内的暖意。
卧房内刚刚升起的那丝温度,消散得无影无踪。
赵兰婷脸上的笑意,一寸一寸地冷却。
那双刚刚还闪着狡黠光芒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看死人一般的幽光。
她缓缓转过头。
陈骁也敛起了所有情绪,那双深邃的黑眸里,锐利如刀锋的寒芒一闪而过。
他看向赵兰婷。
两人对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