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没有尽头。
阴冷的风从路的深处吹来,卷起亡魂衣袂的残片,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死气。林渊沿着这条由无数魂魄踏出的古道前行,脚下的土地坚硬而冰冷,感触不到一丝生机。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走了多久,那片亘古不变的死寂终于被打破。
一阵潺潺的水声,从前方遥遥传来。
那声音并不清脆,反而滞重、粘稠,裹挟着一股令人心口发闷的悲怆。空气中的气味也变了,死气之中,混入了一股遗忘与腐朽的味道,浓郁得化不开。
路的尽头,地平线上,一座石桥的轮廓缓缓浮现。
它通体灰白,古朴无华,桥身被岁月与无尽的脚步磨砺得光滑,却掩不住那份沉淀了亿万年悲欢的厚重。
桥下,是忘川河。
河水并非浑浊,而是一种绝望的灰黑色,粘稠得如同流动的沼泽。河面上没有波澜,只有无数扭曲的面孔和挣扎的手臂,在无声地起伏,沉沦。那是些不愿饮汤、不愿轮回,最终堕入河中的孤魂野鬼,永世受苦。
桥的两岸,视野所及之处,是一片无垠的花海。
那种红,不是人间的任何一种色彩。
它红得决绝,红得惨烈,仿佛是燃尽了所有生机的最后一抹光华,又像是凝固了三界所有伤心人的血泪。
花开时,不见一片绿叶。
叶生时,寻不到半点花踪。
生生世世,花叶永不相见。
彼岸花。
奈何桥。
桥头,立着一道佝偻的身影。
那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眼神却温和慈祥。她守着一口沸腾的大锅,锅中翻滚着淡黄色的汤药,为每一个走上桥的亡魂,盛上一碗。
孟婆汤。
大多数亡魂都已麻木,双眼空洞,机械地接过那碗汤,一饮而尽。汤水入喉,他们眼中最后的一丝光彩也随之熄灭,彻底忘却前尘,化作一道纯粹的灵体,踏上通往六道轮回的幽光。
可总有例外。
总有一些执念,连死亡与黄泉路都无法磨灭。
“我不能忘!”
一个身着嫁衣的年轻女鬼,身形虚幻,却死死地抓着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空无一物,她却仿佛能感受到撕裂般的剧痛。
“我们发过誓的!他说过,若有来世,他会踏遍千山万水来寻我!我若是忘了他,他要如何寻我?我如何等他?”
泪水无声地从她眼眶滑落,滴在彼岸花的花瓣上,瞬间便被那惨烈的红色吞噬。
“为什么!”
另一个魂魄,是个身形魁梧的壮汉,面目狰狞,浑身煞气几乎要凝成实质。他没有哭,只是对着那灰黑色的忘川河水,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我恨!我恨那个负心汉!我散尽家财助他登科,他却另娶高门!我要记住他的脸,我要记住这份恨!就算堕入畜生道,我也要生生世世去找他!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孟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她的眼神里,是看尽了沧海桑田的慈悲,也是无能为力的无奈。她不多言语,只是将手中的那碗汤,又往他们面前递近了几分。
林渊没有上前惊扰这地府的秩序。
他在奈何桥不远处,寻了一块被彼岸花簇拥的黑色巨石,盘膝坐下。
他开始观察。
这一坐,便是数十载。
地府无日月,光阴弹指过。对于林渊这般修士而言,数十年不过是一次稍长的闭关。
他看到了太多。
一对身着战甲的将军与女将,手牵着手走到桥头,身上还带着未散的沙场煞气。他们相视一笑,没有言语,接过汤碗,同时饮下。在忘却彼此的最后一刻,他们依然紧握着对方的手。最终,两道空洞的魂魄,相继踏上轮回。
一个满腹经纶的老儒生,在桥头长跪不起,泣不成声,悔恨自己一生皓首穷经,却辜负了家中等他一世的糟糠之妻。
一个被宫斗害死的妃子,怨毒地诅咒着仇人的名字,拒绝饮汤,最终被鬼差无情地打入忘川河,与亿万恶鬼一同沉沦。
爱,恨,痴,怨,悔。
这些最原始,最激烈,最不加掩饰的情感,如同最汹涌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的道心。他曾以为自己修的姻缘大道,是风花雪月,是两情相悦。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窥见了这大道的一角。
情,不止是善缘,更有孽缘。
缘,不止是相守,更有别离。
终于,在某一日,当又一个痴情女子哭倒在桥头时,林渊的心神,被深深触动。
他睁开了闭合数十年的双眼。
他站起身,走到了奈何桥边。
他没有去打扰分汤的孟婆,也没有去触碰那些亡魂。他只是在桥头,在那女子身旁盘膝坐下,缓缓取出了那块“三生石”的碎片。
碎片入手温润,其上流转着淡淡的因果玄光。
林渊凝神,眉心那道“同心结”印记微微一烫。
他以三生石碎片为引,将自身对姻缘大道的感悟,尽数灌注其中。
一道虚幻的,只有他能看见的红线,从印记中被缓缓牵引而出。
那红线纤细,却带着一丝坚韧不灭的因果气息。
林渊伸出手,将这道红线,轻轻地系在了那哭得肝肠寸断的女鬼手腕之上。
“姑娘。”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祥和安宁的道韵,清晰地传入女鬼的魂魄深处。
“你与他善缘未尽,此生虽是遗憾,来世或有一线重逢之机。去吧,安心轮回,莫再执着。”
那女鬼撕心裂肺的哭声,奇迹般地止住了。
她呆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道若有若无的红线。那红线之上,仿佛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属于未来的暖意。
那是一丝希望。
她抬起头,对着林渊深深一拜,魂体都变得凝实了些许。
随即,她毅然转身,从孟婆手中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林渊的举动,并未停止。
他开始为那些善缘未尽、值得同情的有情魂魄,一一系上这道希望的红线。
他为战死沙场的少年郎系上红线,许他来世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
他为被奸人所害的痴情女系上红线,愿她来生能得遇良人,不再错付。
他此举,不为积累功德,不为扬名立万,只为本心。
他只想让这只有死寂、悲伤与遗忘的奈何桥畔,多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情。
春去秋来,百年一瞬。
他为亡魂系上的红线,已不计其数。
他并不知道,他这持续了整整一个世纪的举动,早已被一位地府中最至高无上的存在,默默地看在了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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