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浸透窗棂时,初梦仍在锦被里翻来覆去。
身下的褥子明明铺得厚实,却像垫了层针毡,硌得她骨头缝里都发慌。
司徒浩傍晚那番话又在耳边滚过——“随我回王宫,去伺候我王叔。你只需替我盯着他的动向,事成之后,你的解药自然会给你......“
她猛地攥紧了床单,指节泛白。
王叔?那得是个多大岁数的人物?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些腌臜画面:许是头发都白成霜了,偏生爱穿绛紫色锦袍,脸上堆着横肉,笑起来能看见牙床上的黄垢......光是想想,胃里就一阵翻搅。
逃吧?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
想到司徒浩骗自己吃下的毒药心口就隐隐发烫,司徒浩说时间一到不饮解药,就能疼得人满地打滚。
更何况......她瞥向窗外,月光下隐约能看见廊下侍卫甲胄的冷光,少说也有四五个,个个都跟铁塔似的。
更重要的是展洋。
那个总爱穿剑袖黑衣的少年,此刻还不知被关在哪个柴房里。
白日里他为了护自己,挨了司徒浩手下三记闷棍,背上定是紫黑一片了。
初梦往床里缩了缩,把脸埋进枕头。
等等,再等等。
等展洋伤好些了,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得想办法带他一起跑。
三日后的晨光里,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格外刺耳。
初梦撩开轿帘一角,看见展洋被粗麻绳反剪了双手,跟在马队末尾。
他那件常穿的玄色衣沾了不少尘土,嘴角的淤青还没褪尽,却依旧挺直了脊梁,只是步伐间难掩踉跄。
“进来。“司徒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她咬了咬唇,弯腰钻进了车厢。
这马车看着气派,内里空间却逼仄得很。
司徒浩斜倚在正中的软榻上,玄色锦袍铺展开,几乎占去了大半位置。
初梦只能挨着车门边的小凳坐下,稍一抬胳膊就蹭到了他垂在榻边的衣袖。
上好的云锦触手冰凉,像蛇的皮肤。
她猛地缩回手,心脏突突直跳。
司徒浩闭着眼,长睫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呼吸匀净,像是睡着了。
初梦松了口气,悄悄掀开轿帘往外看。
车窗外是连绵的灌木丛林,叶片边缘带着些微卷,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晃动的光斑。
空气里飘着潮湿的水汽,还混着些不知名的花香——这光景,倒像是她老家南边的景致。
南国......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木框。
原来自己竟是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
冷不丁的问话吓得初梦手一抖,差点撞翻手边的茶盏。
她回头看,司徒浩依旧闭着眼,眉头都没动一下,仿佛刚才那话是风刮进来的。
“......殿下是在跟我说话?“她试探着问,声音细若蚊蚋。
话音刚落,司徒浩忽然睁开了眼。
那双眸子极黑,像淬了冰的墨,直直射过来。他倾身靠近,车厢里的空间本就狭小,这一下,初梦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冷冽气息,压得她喘不过气。
“你觉得呢?“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嘲弄的笑意,热气拂过她的耳廓。
初梦猛地往后缩,后背抵在了车门上,才勉强拉开半尺距离。
“呵呵......“她干笑两声,努力挤出谄媚的表情,“尊贵的殿下有何吩咐,小的......小的一定照办。“
司徒浩满意地勾了勾唇,重新靠回软榻,又闭上了眼:“给我捶腿。“
“......“初梦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她长这么大,别说给人捶腿,就是亲爹妈累了,她最多也就递杯茶水。
这混蛋!
心里把司徒浩骂了千百遍,手上却不敢怠慢。
她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指尖刚碰到他的裤腿,就听见一声冷哼。
“一点力度都没有,没吃饭?“
初梦咬了咬牙,心里暗骂:我捶死你个狗东西!手上加了力道,一下下往他大腿上招呼,气得脸颊都鼓了起来,像只受了委屈的河豚。
眼角余光瞥见司徒浩嘴角勾起的弧度,她更气了,手上的劲儿又重了几分。
“那个......“她实在受不了这沉默的煎熬,试探着开口,“殿下的叔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这话像是踩中了什么机关,司徒浩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
他猛地睁开眼,眸子里翻涌着浓烈的恨意,声音冷得像冰碴子:“他是个可怕的人,手段极其残忍。“顿了顿,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尤其是对细作。“
初梦的手猛地停了。
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个白发苍苍、满脸横肉的形象,此刻还多了把带血的匕首......她打了个寒颤,脸色发白。
“这就害怕了?“司徒浩挑眉看她,眼里满是讥讽。
“......可以不去吗?“她咬着下唇,声音带着点乞求的颤抖,像只被逼到墙角的兔子。
司徒浩笑了,那笑容却没达眼底:“你若是做不好,本殿下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更残忍。“他欣赏着初梦眼里的无助和绝望,像是在看一出有趣的戏。
就在这时,车外传来阿辞的声音:“殿下,前面有条河,要不要停下来歇歇脚?“
“好。“司徒浩应了一声。
初梦像得了特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跳下了马车。
新鲜空气涌入肺腑,她才觉得活过来了。
河边已经围了不少士兵,都在打水喝,喧闹声驱散了些许车厢里的压抑。
她望着潺潺流淌的河水,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要是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就算逃不掉,淹死也比落在那个王叔手里强吧?
脚刚往前挪了半步,就有人递过来一个水袋,“梦姑娘是要喝水吗?“阿辞的声音温和。
初梦愣了一下,接过水袋:“谢......谢谢。”
看着挡在面前的阿辞,再看看四周警戒的士兵,她默默收回了心思。
转头看见不远处,展洋被绑在树干上,阳光晒得他额角冒汗,嘴唇都有些干裂。
初梦心里一紧,快步走了过去。
“梦姑娘,你没事吧?“展洋的声音有些沙哑,眼里却满是关切。
看到她安然无恙,他明显松了口气。
“我没事,来,喝点水。“初梦拧开水袋,看着他疲惫却依旧担忧的脸,心头忽然一暖。
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原来还有人真心在乎她。
她对着展洋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手指却悄悄攥紧了——她不能丢下他,绝不能。
展洋回了个浅浅的笑,刚要张嘴,手里的水袋突然被人夺走。
司徒浩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举起水袋就往嘴里倒,喉结滚动,没几下就见了底。
“喂,你......“初梦气得直跺脚,那是她特意给展洋留的!
司徒浩挑眉看她,眼神不悦:“本殿下喝口水,你有意见?“
初梦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脸上挤出笑容:“哪敢啊,殿下。就是想问问,您喝完了能不能还给我?“
“还给你?“司徒浩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看着初梦,又瞥了眼树干旁的展洋,忽然抬手,将水袋里剩下的水全倒在了地上。
清水渗进泥土,很快就没了痕迹。
初梦眼睁睁看着,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司徒浩随手将空水袋扔在地上,转身就走,对阿辞喊道:“启程。“
“混蛋!“初梦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眼圈瞬间红了。
“梦姑娘,没事的。“展洋轻声安慰,“你别跟他置气,先保全自己。“
初梦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听着他虚弱却依旧担心自己的声音,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勉强挤出个笑容,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司徒浩,这笔账,我记下了。
马车刚在宫门外停稳,初梦就被那阵仗惊得屏住了呼吸。
朱漆宫门外早已站满了人,黑压压一片跪下去,锦缎官袍扫过青石板,簌簌作响。
为首的几位大臣腰悬玉带,花白的胡子在风里微颤,却依旧挺直了脊背,齐声高喊:“恭迎大殿下回宫,殿下千岁千千岁——“
那声音撞在宫墙的琉璃瓦上,层层叠叠地荡开,震得初梦耳膜发嗡。
她下意识地往司徒浩身后缩了缩,指尖攥着裙摆,布料都被捏出了褶皱。
司徒浩却像是没听见那山呼海啸般的行礼声,只淡淡瞥了眼跪在最前的那个公公。
那人穿着石青色蟒纹袍,面白无须,见司徒浩看来,连忙膝行两步,拱手道:“殿下,摄政王特意让奴才在此候着,吩咐了奴才们好生迎您回宫。晚上还在长乐殿备了宴席,就等您呢。“
这徐公公说话时,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上,声音里却带着几分刻意的谄媚。
司徒浩“呵“了一声,没接话,甚至没多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迈了过去。
玄色袍角扫过徐公公的官帽,带起一阵风,惊得对方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抖。
初梦赶紧跟上,裙裾扫过门槛时,她偷偷回头看了眼。
徐公公还维持着拱手的姿势,脸上那谄媚的笑僵着,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阴翳。
锦繁宫的偏殿布置得雅致,雕花木窗正对着一丛芭蕉,雨打芭蕉的景致本该惬意,初梦却坐立难安。
司徒浩临走前的话还在耳边打转,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心口发疼。
“晚上的宴席,你得让摄政王多看你两眼。“他指尖敲着桌面,语气漫不经心,眼神却冷得像冰,“若是入不了他的眼,你和那个展洋......“
后面的话他没说,可那未尽之语里的杀意,初梦听得真切。
她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叹气。
镜中的少女穿着一身水绿色舞裙,是宫人刚送来的,料子轻得像烟,领口绣着缠枝莲,衬得脖颈愈发纤细。
可那双眼睛里的慌乱,却怎么也藏不住。
怎么办?真要去勾引那个传说中手段残忍的王叔?
她想起司徒浩提起王叔时那恨意翻涌的模样,心里就发怵。
能让司徒浩这样的人都忌惮的角色,该是何等厉害?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腕间那道浅紫色的毒痕,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还有展洋......她不能让他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