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过半,馆驿逆旅都肉眼可见地舒适豪华了起来。魏枫撩开帘子,告知刺史在此歇脚。
上官和顺终于得以放心洗个热水澡,车一停,她就兴奋地拉着武朵的手跳下去,冲到掌柜面前,要几个房间就跟排兵布阵似的隆重。
“……这副装扮,肯定是玄铁骑啊。那还能有错?”
下马安顿的时候,李绍云又一次受到了店家及周围百姓的目光洗礼。由于某些原因,随行的玄铁军成员在路途中大都保持着头盔覆面的行军应战状态,只有领头的李绍云和元伯为了方便随时沟通没做遮掩。刚出发时人烟稀少还好,越往后走,他们这支黑漆漆、阴森森、沉甸甸部队的吸睛程度就愈发显著。
“据说为了保持视野不随脚步晃动的牵扯,要在那头盔中部的镂空处卡进一截硬片,用牙咬住,挨了打、受了伤,话都说不得嘞……”
在旅店门口陪李绍云整队的时候,元伯就耳尖地听到附近摊位的食客在交头接耳,有声有色地描绘着有关玄铁军离奇脱轨的流言蜚语。元伯走了神,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但他依然听得眉尾一跳。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可想而知镇得住这帮鬼煞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呐。”
窃窃私语的声音愈发清晰可辨,元伯发觉周围环境声渐渐静寂,随后那些小话也戛然而止。他收回视线,惊觉李绍云早冷了脸,停下了训话。显然,对方也注意到了围绕他们的话题,并且经过几日来积累下来的情绪,已经接近爆发边缘。
“早听说二皇子狼子野心,怪不得圣人夺了……”
元伯见状,连忙凑上前,替李绍云接上最后几句叮嘱,将队伍就地解散,然后他亲自毕恭毕敬地将黑脸都护请进邸店。
“这里面都是那些旧时候的奸佞鹰犬,杀人不眨眼的……”
李绍云强忍住怒意,情绪紧绷得他从神情到动作都显得木木的。“哼……”他心里直骂,“要真是杀人不眨眼,还能沦落到被人指指点点吗?”
“二皇子,怎么心情不佳?”刺史安顿好一家老小,优哉游哉地走下楼梯。李绍云刚接过魏枫替他斟好的一碗清酒,闻言酒碟顿在嘴边。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啊?”刺史被他盯得一愣。
店家自酿的酒水闻名乡里,武朵也跟着多尝了尝。温酒煨肚,熏得她整个人都暖呼呼的。晚饭后迟迟没有睡意,她就揣着暖手抄,跟着刺史、元伯在院子里散步消食。自从发现刺史和三皇子的关联,元伯便有意无意地试探对方的深浅。
刺史正感慨,拿下突厥侵扰多年的临疆后,州里的生活想必能改善不少。元伯则问及投降部落的安置问题,毕竟两国积怨已久,冒然互通反而容易滋生事端。他皮笑肉不笑道:“哦,倒是我忘了,刺史和某些突厥人可是早有并肩同盟的交情了,自然不用这样烦恼。”
上官刺史皱眉瞪着元伯:“你这人,也是个饱览圣贤书的,怎么这般怪腔怪调?小小年纪不学好啊。昔日圣人登基不久,朝纲不稳,略施小恩、安抚毗邻才是上上策。”
元伯当然知道,若是没有圣人的明示暗示,以刺史这个老顽固的性子,绝不可能做出如此大胆的事来。他只是单纯的小肚鸡肠、眼里容不得沙子,闻言立刻顶撞回去:“这一码归一码,刺史莫要因为没说过我,就牵连都护。二皇子为人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了。”
刺史懒得听元伯的长篇大论,抬手打断:“都护如何,只要你们都护府的人满意就行了。我只是个州府的执事,工作上偶尔和都护有些往来而已。二皇子私底下为人如何,老夫无需过问,也不该过问。”
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但刺史有事儿没事儿还主动给这山头添两铲子土的行为,着实令元伯血气上头。眼看着两位一言不合、又要吵吵起来,武朵连忙走到中间劝架。她也是奇了怪了,元伯和刺史既然话不投机,干嘛还总往一起凑乎呢。隔着两座大山喊话,不觉得累吗?
累啊。但是乐此不疲。
刺史再怎么气愤玄铁军的鲁莽行径,也总会因为元伯不经意间流露的才思,而竭力挽救这位英才郎君于二皇子麾下的水深火热;元伯再怎么不屑于刺史的食古不化,他也不得不承认其对州中事务治理有方、又是个难得碧血丹心的人物。武朵叹气,这两人隔着二皇子和三皇子,注定一时半会儿是翻不过那片群山了。
她一激动,玉肌冰肤红扑扑的,煞是好看。元伯不由得笑她:“小娘子可品出那美酒的几重门道来了?”
武朵白了元伯一眼。一边心里想着这人可别喝多了、忘了避嫌,一边又不好意思地用手背轻轻捂了捂脸颊。热意迎上微醺,愈发娇艳欲滴了。“你别说,我虽不懂酒,但还真品出些不同来。”
元伯没醉也没想那么多,闻言便正色负手,作洗耳恭听状。
武朵想了想,开口道:“我从长安这一来一回,方觉黎民百姓安稳生活的不易。去时仅我和嬷嬷,诸多不便、谨小慎微,还没怎么注意。回来与三府同行,自在观察,所见各州境况千差万别。就说这配饭酒水,有的地方苦涩黏腻,有的地方清甜甘美;有人一到日夕,收耕辍稼,畅然痛饮,而有人捉襟见肘,披星戴月,仍是食不果腹。”
元伯点点头:“这其中,风雨不测、有丰有歉是其一,地肥地瘠、干治调理是其二。”
武朵又道:“我只觉,这途中几处,远比漠北局势要好,人们却未见得比你们那州里过舒坦多少。”
刺史捋着胡须,解释说:“漠北三府并立,实为重镇,从上至下多有心血倾注,所以呬呴尚可。而从京城往西北铺洒开来,地瘠民贫才是常态。全赖天公作美、风调雨顺,才有盼头。”
武朵追问:“可有解法?”
刺史揪着胡子,与元伯无声对视一眼。武朵转向元伯,后者见她执着,只好点拨:“那要看娘子问的是什么解法了?”
“很多个解法?那岂不是更好,总有一个管用的。”
刺史也笑了,顺着元伯的话接下去:“不是‘很多个’,是‘很多种’。有短效治标的漂亮法子,有纸上谈兵的高义真理,也有寸步难行的劳而无功。怎么说呢……”
元伯赞同地接上:“就看娘子怎么定义这个‘管用’了。”
她明白过来,遗憾撇嘴:“看来想要达成我想象中的模样,又是得天下之奇才齐步同心的痴心妄念了。”
刺史安慰她:“有些事不能强求。但奇迹还是有的,小娘子在城头不就瞧见过一次?”元伯也笑着接到:“可不是‘瞧见’,你不是已经创造过一次奇迹了吗?”他们说的是武朵调节了州府与都护府之间的矛盾,促成了三府精诚合作、共同破敌一事。
武朵有点无语,这俩人离了对方是话都说不全吗。
刺史翻了个白眼,到底是肯定道:“我是比较相信奇迹的。”
倘若成见是山,那共鸣就是缠绵不休的流水。山再高再宽,不妨碍河流绕行穿过。情致直抵灵魂深处去,眼界又升山巅云雾间。
刚好几人转到楼梯口,刺史和元伯打算各自回屋休息。问到武朵,她还站在原地,怔怔地抱着手思考着。元伯抬头看到角落里的哨岗,便放心先行回房。
有好一会儿,武朵只是呆呆地抬头望着苍茫夜空。繁星点点。
短效治标,纸上谈兵,寸步难行……
“劳而无功难道也不算管用吗?”她喃喃自语。武朵回头一看,周围已无人影,于是她只好放下探讨的念头,继续用眼神临摹满天星斗。
她从暖手抄里伸出一臂,反复划过一道痕迹,那是暗藏在夜幕中的一处图案。一口潮气,无声泄出心底的迷惘,眼底闪着辉映的亮光。随后,她转身提步,走上台阶,回房睡下。
直到那一抹窗棂纸后的烛光升起又落下,院子阴影处的角落里,白蹄乌才无聊地跺了跺脚,被人轻轻拉住。
半夜,武朵是被窗外的呼号喊叫给吵醒的。简单拾掇好,与众人集合在前院,她才得知,隔壁街坊有家酒楼夜里取暖不甚,引发了火情。
邻里挨得近,就怕火势蔓延开来。
和顺看着忙里忙外的人群,又望向不见收敛的火光,不解道:“冬日本就干燥,又因为需要取暖,格外危险。难道没有挨家挨户配备着水缸吗?”
靠在门口的伙计告诉她们,很多家里没那么多容器,有的水缸都用来屯菜了,这会儿还得靠积雪救急。可是临近的积雪早被踩了个七七八八,可是杯水车薪。
正愁着,武朵听到另一边传来轰隆隆的阵阵马蹄声。几人探出头去,只见包括玄铁军在内的随行战士人手拎着满满一桶碎冰残雪,疾驰而去。那些士兵显然也多是被从睡梦中叫醒的,没来得及穿戴完毕。有的机灵一点,好歹蒙了面巾防止烟气入肺,更多的人完全没有防备,直愣愣地仅着中衣在天寒地冻下奔袭。
李绍云领着另一批战士拎着空桶从火场方向迎上来。两伙人刚打照面,便默契地随着首领的手势变阵穿插。丝滑让路,没耽搁一分。
在两府精良战力的帮助下,火势很快得到控制。即便这样,众人还是忙了一夜。
翌日,抢险结束的士兵们灰头土脸地围坐在餐位上闷头干饭。李绍云也大马金刀地侧跨坐其中,一手撑地,另一手搭在曲起的一侧膝盖上,毫无气质可言。
刺史关切地问向二皇子,后者表示可以按原计划的时间开拔。武朵走下楼时注意到,那些战士没空洗脸,但都换好了战袍,腿边放着各自的头盔。
队伍在旅舍门前集合时,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有扒着墙角的、藏在门缝的、在隔壁摊位上假装采买用餐的……和来时如出一辙;在二皇子话音落下时,整个空气都静悄悄的,大人们像列队战士那般全神贯注、屏气凝神地等着下文,怀里、腿边搂着的孩童叼着手指,钦佩目光在李绍云身着的铠甲红袍上转来转去,似要把那神气的模样拓印在脑中……与昨日截然不同。
“……二皇子,”同样忙了一晚上、参与救火的店家掌柜小心翼翼地凑到马前,双手托起一盆清水,腕间搭着干净的帕子,“临出发,擦洗一下吧。”他都没敢抬头直视,说话也哆哆嗦嗦的。
周围百姓也纷纷反应过来,钻进门里、跑向家中、抓起从不离身的手绢方帕,扭着身体四下找水。人群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李绍云立于马上,看在眼里。他回应店家,提高了些许音量,好叫住尚未跑远的人们:“多谢掌柜。不必了。城中正缺水,省着些,给赶着补水防火的乡亲们用吧。我等出发后,在前方经过溪流河谷,自会打理清洁的。”
言毕,他朝整装待发的将士们点点头:“出发。”众人闻令罩上头盔,整齐划一地跟上车队的步伐。
元伯假借查看轿厢,回头望了一眼。老旧的城门间,观者如堵。有热情大胆的,还挥了挥手。
武朵也在回头看。直到极目不见,才感慨万分地落下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