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竹马何时胜天降 > 第二十一章 忘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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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守岁,圣人赐宴,款待亲族近臣。宫门内外张灯结彩,五渠水上万明映月。

魏枫神秘兮兮地凑到李绍云耳边,告诉对方,最近武朵常去东市旁的佛寺。李绍云说知道。魏枫不解,他自己是因为在平康坊逛青楼才发现武朵行迹规律的,那二皇子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他也……

李绍云回头,见魏枫正用莫名其妙的眼光打量自己,顿时明白对方心里肯定没在琢磨什么干净的东西。周围人多了起来,他不方便教训魏枫,于是改用手势与眼神的无声警告。虽然魏枫尚未解惑,但李绍云当然不像魏小郎君想象的那样。只是因为他知道元伯经常去佛寺,就这么简单。

内官引导二皇子一路往里走,直到台下距宝座最近的位置。这时候李绍云才想起来,自己从未在废太子一事后出席过此等国宴,不知一般这个位子是不是要留空的、自己坐上来会不会惹某人不快。

那内官回身只见二皇子面色阴沉、怒目而视,俨然一副“尔若使诈,定要你好看”的模样,吓了内官一跳。

开席后,轮到刺史敬酒,圣人经周围提醒,随口问起千金的亲事如何。上官和顺有幸跟着父母一同出席,见父亲期期艾艾、言辞闪烁,她不愿含糊其辞,干脆自己主动站出来,向圣人言明因果、呈表心意。

“回禀圣人,家父体谅臣女久离京都、深居简出,托人寻此亲事,含辛茹苦。臣女感怀珍重。”上官和顺首次面圣,又当众人的面做如此发言,却不见忐忑踟蹰,条理清晰,从容不迫。令魏枫惊慌之余不禁赞叹这小丫头片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来。

“然,臣女与小郎君素昧平生,今寒暄数语,尤觉彼此志趣各异。”上官和顺礼数周全、低眉顺眼,但言语抑扬顿挫、坚毅有力,“郎无情妾无意,生硬拼凑,倒将各自优赡磨去,实为憾事。”魏枫本以为她一番正面言语,是要表达对这桩婚事的满意、配合,没想到和顺话锋一转,惊得他差点没拿稳酒杯。

圣人不禁好奇追问和顺,为何遗憾。

和顺沉稳地停顿了一下,郑重道:“余生漠北,军民草马情同手足。郎自长安,有入仕为国效力之念。小女志在四方,郎君志在庙堂。若永结连理,必有一方忍痛割爱。然,珠联不必一处、璧合无论朝暮。既可于国两全其美,小女何不为之?”她抬头直视皇帝,目光灼灼,于灯火摇曳中影影绰绰,彰显少年意气,志不可移。

圣人被她说服,夸赞千金女中豪杰、才貌双全,干脆替她做主,婚事再议。上官和顺谢恩回座。

经过军府都尉的座位时,和顺目不斜视、并未停留,魏枫亦含首敛目、沉默不语。然那抹倩影从余光视野中飘到身后,魏枫不由得紧紧捏住杯子,才能将嘴角的笑意按住。

他说,长安繁华,许卿安泰。

她答,人各有志,心意已决。

魏枫这小半辈子没真心服过几个人。元伯算一个,因为他锱铢必较,故意气人的时候真能磨叽到把人急死。今天又多了个上官和顺,因为她表面老实,但从席上这般表现来看,她原来是想憋个大的吓死所有人。

魏枫激动地抬眼望向远处斜对面的骈行。此时此刻,万般心事无人懂,多想有人能够分享。他并不知道,对方此刻正在憋一个更大的、准备吓死更多人。

李绍云自打硬着头皮坐下、圣人宣布开宴,直到现在都一直心事重重,并没有留意前面这些插曲。

他先试着融入环境,一会儿便宣告沉浸失败。他越努力融入,越倍感无聊,进而他不再看堂中胡姬曼妙舞姿,也没听身后乐师一唱三叹;台上圣人忙于君臣之礼,同周围兄弟亦无衷肠可言。侍女端上一碟碟精致小菜,玉盘珍馐,络绎不绝。可他只动了几筷子,就罕见地没了胃口,于是一味沉默斟酒,一盏接着一盏,一个时辰捱过一个时辰。

“二郎,”突然被点到名字,李绍云反应了好几秒才抬头,皇帝疑惑地看过来,“刚封亲王、将迎新年,双喜临门,你非但不觉欢喜,反倒满面愁容?”

李绍云稳了稳心神,他迅速思索一番,终于下定决心,猛地站了起来,几步跨到堂前跪下。几个兄弟都十分讶异地以目光追随。

“儿臣承蒙圣恩,将功抵罪,自然欣喜。今鼓乐齐鸣、宾朋满座、杯酒言欢、其乐融融……方令儿臣思及旧人。”

台上贵妃闻言微微蹙眉。台下员外郎则直接把酒灌进前襟。

李绍云稍作停顿,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儿臣与薛家长女幼时有缘。昔儿臣战败削爵,薛氏不移不弃,与儿臣完婚,远走他乡,饱经风霜,不辞辛苦。其后一役,突厥屠城,薛氏玉陨……如今算来,已有五六个年头了。”说到这,李绍云已经开始有些哽咽,“儿臣念及薛氏尝尽千般苦,却未得几分甜。”

员外郎紧紧攥着身旁好友递来的帕子,指甲都切进皮肉里,根本无心擦拭。他觉得二皇子怕是疯了,既然知道废太子是皇帝雷区,怎能在这种场合下做出影射废后的蠢事。他直觉甚准,李绍云也许说不上疯,但至少醉得不轻。

第一次坐到这里,看着陌生的父亲与宾客礼尚往来、疏远的兄弟彼此觥筹交错、冷漠的姨娘有着母仪天下的风范……每个人都挂着一张乐而忘返的笑脸。可李绍云偏偏清晰地看出,至少有一半的人在面具背后和自己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他想,这就是自己历尽艰辛所追求的毕生理想吗?这和他曾畅想出来的情景大相径庭。他曾与母亲一同畅想,很快母亲走了;他又与妻子一同畅想,随后妻子走了;他再同元伯、诚辉畅想,而伙伴无一同他列席。真该把她们都叫来看看,这究竟是多么荒诞的一幕……三分酒气上头,圣人照拂到宴席上的各个角落、各色群体,而李绍云控制不住地想到薛氏,想到母亲,想到他未能见到天日的……他想到很多人,直到被父亲带有责怪意味的呼唤打断。

大吉之日,诸多忌讳。众人直冒冷汗,忐忑地偷偷瞧着圣人脸色,却见其罕见地红了眼眶,竟没生出半分愠怒之意。

李绍云酒醒三分,见状,吸了吸鼻子,坚定道:“今儿臣加官进爵,而薛氏简葬边陲。儿臣斗胆,请父皇准许将薛氏物故迁回其祖籍钱塘,临近外父祖坟重新安葬,聊解悔恨思念。”

贵妃皱眉看去,只见圣人叹惋,当即下旨追封薛氏。“二郎情深义重,着实难得……就按你说的办吧。”圣人随后又对着一众亲王皇子语重心长道,“夫妻同心,宜室宜家,皇家重臣更是如此,家风即是国运。尔等亦应引以为戒,珍惜眼前人。”

一众人等闻言纷纷起立行礼。

在场的众皇子中,除了鳏夫李绍云,就只有四皇子和五皇子成了亲,他俩自然要首先表态。而单身汉三皇子和六皇子见此情形,都有点无措,随着大流行礼。吏部郎中回头发现好友瘫倒在椅子里垂头扶额,还以为对方不胜酒力,趁没别人注意,赶紧把人拉起来摆正。员外郎皱着眉推开对方试图拍向他脸庞的手掌,自己举杯跟上大部队的节奏。他才没醉,只是被二皇子这一系列微操刺激得差点肝阳上亢了。

一轮昼夜,迎来新年,诸公献寿,各地贺表。

三皇子寻了处僻静地方独自踱步消食,等着送母亲回宫。不稍时,昭容就在官女簇拥下,同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李疾霆闻声转过身去,正笑着准备祝福母亲一番,结果一抬眼,视线瞧见与昭容亲切手挽手的一人,他的表情顿时僵住。第一反应是闪人避开,脚跟转了半截,第二反应出现——好像有点晚了。

“威远!”母亲见他不上前,便主动牵着身边女子的手快步迎上,“可是真巧,我刚同董家小娘子讲起你呢。”

李疾霆不得已转了回来,碍于人多,只好耐着性子重新堆起笑,向两人行礼:“娘。千金。”临时调配出的耐性不足以支持更多的热情了。

昭容赶紧接上话,免得旁人觉得受到轻视:“威远,你挑选的礼物看来还是让人满意的。你瞧,这不,人家娘子还给你准备了回礼呢。”

李疾霆有些不解,然后在看到董家娘子头上的华丽珠钗、腕间的玉镯时无奈释然。他封王得了不少赏赐,划了一些别有深意的转赠此番出力的官员,剩的多是些华而不实的金贵玩意儿。他一个大老爷们也用不上,先给武朵看了一圈,对方更喜欢以前的首饰,又同他说自己身份不适合打扮那么花哨。于是李疾霆依言全都送到了昭容宫里,让母亲随意处置。昭容有提及会以他的名义打点一下各家女眷,所以这礼物算是李疾霆送的也合情合理。只是他当时心不在焉,忽视了母亲会给董家小娘子去一份礼的必然。

“韦王殿下步步高升、前途无量,小女那点薄礼可不敢在殿下眼前显摆,光有些心思罢了。”董家千金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羞涩,声音越说越小,深意愈来愈烈。昭容和三皇子都深谙她的言外之意,一个连道礼轻义重、甚是感动,一个差点被那万万使不得的羞涩刺激得打颤。

李疾霆觉得实在要跟两位再强调一遍自己的立场了,可瞄到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实在不好当场开口,憋得他面红耳赤。而昭容正向千金打听那神秘的礼物到底是什么。

“是西市……一票难求……海外的稀奇玩意儿……”千金煞有介事地对昭容耳语,声音也没避着李疾霆,只是后者没兴趣细听而已。昭容久居深宫,眼界有限,也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很给面子地赞不绝口:“你们年轻人呐,可是时髦!”

李疾霆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上回见时,他就知道董家小姐是个成天逛街扫货的散财童子了。他那会儿刚赈灾立功回京,赶着要跟武朵分享喜讯,但还是按礼节先跑到母亲宫里报个平安。结果就发现好事传得比驿站马队的速度还快,董家已经跟昭容搭上线,对着他原本高不成低不就的正室之位虎视眈眈了。李疾霆当时就表现得很疏离,捱到董家千金走后,又为此跟母亲大吵了一架,母子俩各执一词,谁也没说过谁。他态度坚决,要求母亲请神送神一步到位,自己甩袖而去。之后到了武朵那里他并未提及此事,因为别的事而完全冷静了下来,可以说是从暴怒滑向了另一个极端……但那都是后话了。他和武朵的事是他们两人的事,董小娘子则是另外的一桩麻烦。

董家千金谦虚地笑笑,对昭容说,还有给她准备的胭脂凝膏,也是舶来的新品。昭容很高兴,又煞有介事把儿子拉进话题,“威远,娘这也用上时髦的玩意儿了。”昭容随即又十分感慨,“怪不得都说姑娘家心思比小伙子细。你呀,身边也该……”

“娘,”李疾霆忍无可忍,心想宫外不是已经有个心细的武朵时常挂念着母亲的新愁旧疾了吗,“我也有点好奇了,不如回宫容小娘子把礼物拿出来好好介绍一下吧。”

董家千金见他态度有所松动,喜上眉梢。昭容也明白儿子是嫌周围人多,不好说话,于是从善如流地带头领路。李疾霆见目的达成,终于叹了口气,态度松动个屁,等关起门来他才好耀武扬威。

只是这回,三皇子失策了。董家千金主要带给他的才不是什么胡人雕刻,而是董老爷子的亲笔信,信上说,董氏诸军听凭调遣。

身在自己宫里,周围只有亲信,昭容闻言大喜过望,差点被董家这般诚意冲昏了头脑。也不能说昭容大惊小怪,饶是心思重的三皇子也不禁从椅子上窜了起来。他震惊之余,仿佛能感受到自己握着信纸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因为惊喜兴奋。那可是……兵权呐。

董家千金的笑,看起来愈发温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