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竹马何时胜天降 > 第二十四章 纵横捭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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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沐的最后一日,李绍云送漠北两府的众人返程。因为降服突厥牵扯众多,州府长史有好些事情拿不定主意,上官刺史只好提前返岗。魏枫对这提前的行程安排表示并无所谓,依旧率兵陪同护送刺史一行人。

刺史在京友人众多,为他热闹践行。魏家这边也派了人相送。如今魏氏基本仰仗勤王麾下的魏都尉一支,魏老爷子实在难以沟通,他们便将希望寄托在八面玲珑的魏小郎君身上。魏枫挂着既顺从又独立、既亲切又疏离、恰到好处的笑脸,回应着每一位长辈,直到李绍云到场才得以脱身。

勤王替他吸引了一波注意力攻击,终于得到机会撇开众人走到魏枫身边。他看着魏枫翻身上马,容光焕发正当时,苦尽甘来前途亮。李绍云叮嘱:“回去你就好好准备科考。老爷子有我的信交代,不会为难你的,你也要规矩一点,别再给他添堵。”

魏枫玩世不恭地笑着,连连点头称是。临行,他突然勒马回身,对勤王抱手一拜:“表兄,长安水深,你保重。我们一荣俱荣……”

经魏枫提醒,李绍云心下感慨,多年前的豪言壮语接近回收。他也郑重回礼:“一荣俱荣,一损皆损。保重。”

魏枫又对他微笑一下,这才戴了头盔率队离去。

“森~然~兄!”上官和顺走到车架前,看到魏枫,笑得高深莫测。

“仁~熙~娘子!”魏枫也乐得跟她闹,十分做作地给和顺撩开车帘,抢了刺史家老仆的职责。

刺史千金就势钻进车厢,紧接着又从窗口探出头来。她伸手捏了条精致手串在魏枫面前摇晃,煞有介事地显摆:“你可知这是哪家的?有缘定制,千金难求。”

魏枫托起来仔细瞧了瞧,然后从自己腰间取下一支玉佩。“嘁!你那算什么。”他不屑道,“看着没?上好的美玉,无须雕琢,自然天成。”

和顺扒着窗框,转着那杂石模样的墨玉欣赏一番,抬眼瞥向魏枫,撇下一声“哼”就缩进车厢里。

魏枫不依不饶,弯腰掀开帘子,朝里面耀武扬威:“跟小爷我比手玩,你不掂量掂量自己……”他话音未落,和顺就用暖手抄砸过来,魏枫轻松合上车帘,抽身躲开。

上官和顺又自己掀了帘子继续同他一争高下。两人吵得有来道趣的,直到被和顺的前相亲对象打断。

那小郎君本看不惯上官和顺的野性,在双方会面时并没给和顺多少好脸色。可后来皇宫宴席上千金不卑不亢、体面客气的一番发言不仅让他顺带收获了更多青睐,更让这小郎君对和顺刮目相看。父母安排他来送行,做好表面功夫,他丝毫不扭捏地就来了,与千金互相祝好,礼貌作别。

魏枫看着和顺对那人冷淡的模样,心底莫名暗爽。刺史下令出发,他就骑马跟在和顺的车架旁,一路与千金有说有笑地离开都城。

魏枫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那高冷的书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通过关试守选时来信要到州府小住,美其名曰体察边塞民情。魏枫恨不得把和顺“欢迎造访”的回信拦截下来,换成他写的一个“滚”字送回去。不过魏枫并没有胆子做出这事,而及第书生也并未能够成行,那些都是后话了。

还是说回水深火热的长安城。

店家博士有条不紊地收整打理,默不作声地绕过一些酒鬼,免得生出事端、找自己的麻烦。一路向里拣到柜台下,一直低头忙碌的老板娘正要转身,这才惊觉李绍云并未合眼。他端坐得近乎僵直,在毫无酒气反显苍白的脸上,一双眼呆愣愣地瞪圆,眼神空洞地向前,落在她身上,却只是凑巧,并没有聚焦。

桌案前的老板娘本要向这打扮尊贵的客人作揖赔罪,但见李绍云没有反应,她便与身边人对视一眼,一齐静悄悄地快步离去。

李绍云并没有醉,他是在思考。他已然缩回到白仙蜷身、乌衣缩壳的自我保护状态,极尽低调,便自然落回到久违的无人问津的境地里。无人在意他的动静,不稍时便将他孤零零扔在这里,倒是正合李绍云的心意。

他记起那日圣人一行人声势浩大地离席时,自己只从礼拳上偷偷瞄了贵妃一眼,就毫不意外地收到对方绝对算不上好的脸色。他当时完全没想那么多,心思全在已逝妻子身上。然而辩解无用,圣人给出的反应直接将他的欠考虑打成了针对挑衅。现在,他要因为自己的过失,替圣人抗下无心之言的代价了。李绍云不确定贵妃和四皇子究竟会对此做出如何回应,于是这份代价因为无可估量而更加恐怖了。

魏枫的话提醒了他,自己并不是无所顾忌的独行侠。他想到为自己勇敢克服恐惧的元伯,那人冒着生命危险回到朝堂当中周旋谋划,而他却这么不小心,这下又要元伯费脑子挽救局势了。李绍云头脑风暴地思考着解决问题的办法,思绪又飘到自己的另一位心腹身上——高懿懿,诚辉,右副,还是个十五六的调皮姑娘。在被派出去前,李绍云还特意向她强调过行事要多么多么小心……

噌的一声,李绍云猛地站起,随即窜了出去,令掌柜和周围食客面面相觑。

他彻底坐不住了,驾马一路跑回勤王府中,翻箱倒柜。静安死后留下的丫鬟闻声寻过来,问他到底在找什么?

“找能拿去向贵妃求情的礼物。”李绍云一边叫人参谋参谋,一边又自己对着镜子照了下,发现自己颓废的模样实在讨人嫌,赶忙跑出去烧水找衣服,“快帮忙找找,要了命了!”他不能坐以待毙,不能把这个失误留到元伯肩头等着牺牲和挽救,他现在就要纠正这个错误,用自己的方法尽可能打破僵局。

收拾妥当的勤王携重礼敲开了贵妃的宫门。碍于勤王的名号,贵妃虽然心里不悦,面上也只能宣他进来。

圣人当年收下作为窦家门客的魏书生之女,把魏氏当做一个嘴严的心声树洞,壮大后又迎娶了贵妃,生下文武双全的老四,再后来把被她扔在行宫的二皇子当成一个灵活好用的诱饵靶子。对于从军府开始就对她毫无威胁的魏氏一脉,贵妃向来是不怎么花心思应对的。这回勤王勾起圣人对废后窦氏的情绪,才让贵妃注意到这人。她一直面上显得风轻云淡、满不在乎,但心里十分清楚有多少人在背后议论为什么皇后之位还空着,为什么东宫之位还空着……勤王的行为在贵妃看来,如同当众打她的脸,着实让她气得不轻。

李绍云就是在这样带着批判的审视下,跪在殿中,等主座上的冷艳夫人幽幽开口。好半天没等来,那就硬等。来前,侍女特意给李绍云准备了护膝,藏在层层衣物下,以免他被刁难到旧伤发作。

“殿下如今是亲王了,何故行此大礼?本宫可受不起。”

等来了。李绍云好整以暇地回应:“贵妃执掌六宫,诸弟妹大小事宜劳由贵妃做主。况且贵妃曾代先母昭仪为我操持婚事,于儿臣已同主母无异。自然当行此礼。”语气温良,低眉顺眼。

贵妃闻言挑眉,然后转过脸来,盯着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勤王不妨有话直说。”面上不显,但李绍云听得出她语气已经有所变化。

于是李绍云趁热打铁,抬头对贵妃扬起笑:“‘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儿臣光复封号,又得圣人体谅,追封先妻,总算不负父皇、贵妃为儿臣终身大事所费心意,因此才有颜面来与贵妃分享喜悦。”

他说得冠冕堂皇,贵妃心知肚明,却也难免动容。

李绍云不给对方留下思考应对的时机,乘胜追击:“说到薛氏,儿臣确还有一事相求,唯有贵妃能解此心愿。”

贵妃顿时好奇。她倒是想听听这个非“亲”非故的勤王能拜托她什么事。

“儿臣听闻贵妃曾向圣人主张,授四弟、五弟的岳母为朝廷命妇,以示皇恩浩荡。”李绍云愈发游刃有余起来,“儿臣自是想请贵妃再效仁慈,帮儿臣为薛氏的母亲请得诰命。”

贵妃并未表态,倒是警惕追问他:“你怎知是我主张?”

李绍云轻松一笑,解释道:“儿臣身为天子之后,对圣人……还是有些了解的。父皇重视国本根基,一向顾忌外戚强权,所以诸兄弟婚配皆取五品左右浅根单薄的文官女子,且严格控制娘家朝臣的升迁转调。只有贵妃想到不顾此失彼、皆大欢喜的法子,提高对女眷的礼遇。如今众人皆知,增授命妇即是圣人对近臣的肯定与亲切。父皇知贵妃识大体、顾全局,心悦贵妃,所以愿意听贵妃谏言;儿臣知贵妃有海涵、能担当,钦佩贵妃,所以请贵妃出言帮忙。”

李绍云可太知道贵妃的心机有多深重、手腕有多强大了。五皇子生母淑妃死得蹊跷,而他花了十多年、在陇西漠北的前后两大战果全叫四皇子收编了去,他敢说一句不是吗,当然没有。

贵妃闻言仍是沉默。但李绍云并未受影响,继续补充:“岳父身体不佳,早已仙逝,徒留岳母掌事。薛氏近几代才情不佳、筹幄不力,纷纷下海经商另谋生路,远离朝纲。儿臣感怀先妻,不过为这落魄氏族接续几分名誉罢了,并不会对圣人造成烦忧的。”这一点贵妃也是清楚的,不然她当时也不会那么痛快地放任二皇子与薛氏成婚。李绍云接着又说,他实在是无奈自身不得圣人满意,所以不敢亲自呈表。

她靠回去,目光淡淡地对这个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的勤王加以审视。她终于开始觉得一切只是个误会,以李绍云的头脑,不会做出现在与她较量的蠢事来。圣人曾感慨二皇子狼子野心,如今看来,所言极是。贵妃暂时还看不清李绍云这个人,她不敢轻举妄动。既然勤王主动求和,她自然乐得再做观察,为四皇子规避未知的风险。

不到晌午,勤王如释重负地离开,贵妃心满意足地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