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人着胜地,座无虚席。
三尺红台上,粉墨登场,一咏三叹,波澜起伏,荡气又回肠。茫茫人海中,孑然一身,心弦紧扣,老生常谈,旧戏映新人。
谢幕掌声雷动,宾主尽欢,曲终人散。包间内,一旁的侍女被人群散去的喧闹声惊醒,擦了擦嘴角,转头看向她,寻求一个起身离场的信号。而武朵,被那毫不掩饰的好奇折煞,终于偏开脸去,抬手用细绢沾去两行清泪。
“你可知那折戏叹惋为何?”她当真是无聊到顶了,竟问向那被强拉来陪同的小侍女问睡梦时的天外飞星。
“小的困极,未听许多。”对方摇着头老实回答,但紧接着话锋一转,“只闻聚散离合,未见感叹惜惋。”
武朵闻言微愣,疑惑地转回去与其对视。为方便保护她而着家丁打扮的侍女坦然相对,目光灼灼。于是武朵追问:“悲欢离合,怎不叹惋?”
“小的知悲欢,晓离合,叹人情,释聚散。娘子所言悲欢离合,又为何物?”她问得真诚。于是武朵想了想,解释道:“因情合人不合而凭悲相吊,因情离人未散空乏欢喜。”
“情合人不合,跋山涉险自会合,再不济,黄泉碧落归一处;情离人未散,慈悲大爱相扶持,恩泽世间,各寻欢喜。何故纠结?”女孩想得理所当然,仍不明白她的苦恼。
武朵却自己释然微笑:“诚然。”她想了想,承认道:“因心口不一,才眼手纠结。你倒是通透豁达。”
“啥是豁达?”
武朵被小侍女的诚恳发问噗嗤逗笑,点了点对方的鼻子:“开朗如你,即为豁达。”一如多日来她教会对方何为“跋涉”“慈悲”和“恩泽”一样,言简意赅,一语中的。
“醉生梦死时,虚伪妄念,切莫深究。”
手指沾了凉透的茶汁,于桌案题下寥寥几字,然后武朵款款起身,带着满襟碎屑残食的男装侍女出坊回府。路过面人摊,除了打瞌睡、一刻钟没闲着嘴的高大侍女又魂不守舍地盯过去。武朵习以为常地给对方买下一只,甚觉奇怪地问:“府上可有苛待你?怎么总是这般饥饿?”她刚好也觉得有些空腹的晕感,于是又捏了铜板给自己续上。
“娘子待我甚好,”那侍女煞有介事地对摊主耳语定制要求,回头又道,“但我腹中蛔虫时常揣度娘子心意,是它贪嘴得很。”
少女天真烂漫的表达彻底打散武朵心头的阴霾,她佯装严肃,假意训斥对方油嘴滑舌,而后盯着那案头上一个兔首面团,渐渐愣了神。
肥嘟嘟的三瓣唇煞是可爱,武朵食指大动,正欲下口,却被侍女拦住。对方将刚做好的面人递来,是一匹俊逸潇洒的高头大马。摊主大隐于市,手艺超凡,竟将那奔袭中血脉偾张的肌肉纹理生动临摹,令武朵啧啧称奇:“长安城内真是卧虎藏龙。”
“娘子属马。”侍女指了指武朵,又指了指面马,表示在她心目中武朵就是这样的形象。武朵惊讶于对方一骑绝尘的丰富想象。
“可与我换?”对方早看上那只兔,于是不由分说地就抽走了。武朵自然不会同她计较,于是啃咬起手中剩余那只,被凭空幻想出来的自己。
因为饮食偏好,回长安后吃过不计其数、各式各样面人的武朵突然悟出了两个道理:
第一,面马并不比面兔少些滋味。
第二,她原本属马。在撒手今生、转世投胎之前,绝无栖息兔洞的可能。并非兔洞不够宽广,它自有深邃奥妙,而是她身无长物,唯有奔走雄姿可还青睐一二,理应感怀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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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找我除了转送高司马的谢礼,还有何事?怎么了?”李绍云有点受不了对方似有若无的眼神。武朵滴溜溜地转着眼睛,时不时扫过来,又眨开去。“……你不会还搁这琢磨吧?就当我那天都是些疯话,我收回还不行吗?”
“君子一言……”
李绍云乐了:“这会儿先生又拿我当君子看了?”
武朵莞尔一笑:“民女不过浮萍一朵,哪有藐视旁人的道理?况且殿下举足轻重、一言九鼎,民女始终是礼敬殿下的。”刻意福身,并答非所问。
“哦,本王倒该觉得荣幸喽?”李绍云见她似乎也并非震惊无措的模样,便放下心来,手上重新转起红绳,又好整以暇地靠向栏杆,随口询问,“那先生对这‘君子之言’有何异议呢?”
微风拂过,武朵抬手抓住幂篱两端,避免裟罗落下、遮去面容、却也朦胧视野。“小女未做多想。只是忽然发觉,两位殿下在诸皇子中……境况倒是大同小异。”
李绍云闻言微愣。他转念一想,明白过来:“呵,老三生母昭容,我娘昭仪;彼时我被没等拿下突厥,老三想封王也没封成,都落得被冷讥热嘲。先生是想说,我和韦王不仅封王同时,还都总干些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蠢事?”
武朵正要点头,听到最后半句,不禁疑惑发问:“‘赔了夫人又折兵’?此话怎讲?”她大概能猜到勤王对他自己所指是惨遭屠城牵连的先王妃,可韦王哪来的“夫人”可赔呢?
而李绍云方才以为武朵什么都知道,才不得不接受现实地自嘲。见她懵懂好奇地歪头,他便不愿再提起自己的伤心往事。“就算在你眼中我与韦王境遇多有类似,那又如何呢?”李绍云指尖弹开红绳,反向纾解圈套,“我二者在很多事上都难以做到侧重一致。所谓侧重,取舍而已。即便少时脾气秉性相同、客观条件上相似,这些一致性也早就被我们各自的取舍给抛弃掉了。”
武朵解释说,她并非把两位殿下混为一谈:“如你所言,两位殿下天性无异,却行事殊途,总当有差异的原因吧。”
李绍云顺着她的问题,仰头正想着,自言自语道:“区别自然是有的吧。”他不屑于与韦王比较,自然也懒得在意区别所在。
武朵这时却已经自己得出了答案:“小女听闻,除夕圣宴时殿下不惜触怒受罚而为先王妃请命。于殿下而言,薛氏……当是特别的那个吧。”
李绍云收了笑,他垂头深深望进武朵真诚求解的双眸。比起回应或者打岔、较于目的抑或随心,此刻,他都无心作想,只是莫名觉得在思考这一问题的对方实在有点可怜。
“本王自身并不觉得有谁特别。”李绍云一字一顿,沉声生硬道。他就算接受了父亲的深意,也没法学会给自己身边的人也分出“窦氏”“魏氏”的层级来。
他被戳及痛处,自我保护的甲壳一拥而上,柔声细语全都遁形无踪。而武朵闻声并未胆怯,只是以愈发平和包容的眉眼安抚性地笑了笑,轻声道:“小女妄言先王妃,请殿下恕罪。只是,那殿下为何言之,叫我‘宁做窦氏、莫成昭仪’?”
李绍云闻言叹气。她倒确实将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都听进去了,只是远比他以为得还要深刻思考。
“不愧是先生,”勤王偏开视线,轻声冷笑,“你也懂得……窦氏的下场。”
武朵追问:“看来‘特别’与否,远非小女如今就能够理解。而殿下又言‘薛氏’既不属于前者又不属于后者,更令小女疑惑。”
李绍云开始后悔一时口嗨、掺和进韦王府的暗潮汹涌了。他跨步往前走,试图“不着痕迹”地结束这场对话。
“殿下异于韦王,便是因为薛氏吗?”
李绍云脚步一顿,背对她,半晌深吸一口气,冷言回应:“是又如何?”
武朵在他身后抵颌沉思:“薛氏于殿下落魄时不离不弃。小女于韦王一无所有时相知相伴,又有何不同呢?”
李绍云恨铁不成钢地皱眉回头:“你对自己想要什么都没想明白,老考虑韦王做什么?是!若非静安接纳,绝无今日的本王!可那又怎样?韦王受你影响如何,于你又有何干,你怎么就不明白……”
“我是女子,摸透郎君们的心思是几乎不可能的。”武朵倒不急不恼,仍是平淡地微笑着,“小女知道。所以小女想的不是殿下,而是薛氏。
“先王妃义无反顾地选择殿下。即便为此蒙难早逝,小女认为,这其中也必定有薛氏的考量。”
李绍云愣住。
“殿下又如何确定,薛氏的选择是不可取的呢?”
“骈行,这外面太冷了,我陪你坐一会儿可就进屋了噢。”薛静安的面容透过层层灰尘烟云,忽然又变得清晰了起来。她一向过得精致,就算入营探望也不忘细致装扮。耳坠摇曳,顾盼生辉。“好看?好看那你说话呀……路边的题牌你有看到吗?这偏僻地方也有人写诗写得不错呢。哎,我还在家里翻到你以前写的,都整理好了。怎么?你看不上还不兴我收藏吗?这府里到底谁说了算……骈行,也许,你今后就能写出点儿开怀的诗篇呢。”
“可不可取,若……就都没有意义了。”李绍云嘴唇颤了颤,然后猛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恢复冷静,“你只要当作前车之鉴,别做薛氏就好了。”落魄的境遇也许终将过去,可人未必有足够的运气煎熬过来。
武朵盯着那刻意回避的背影,甚至透过对方、映射其他,总之试图看出来个所以然来。然而未果。她沉默了半晌,终于垂眼,无奈苦笑了一下:“殿下多虑了。并非谁都能做到薛氏那样的。”首先,她得拥有这份义无反顾的信念。
“不能更好,亦是幸运。”李绍云倒觉得无所谓,偏过头来看她,表情已变回不拘小节、平易近人的模样,“爱人亦同培青侍景。园艺,本就是一门学问,有人长之,就有人不善。再者,有几人生来就精通此道呢?”
武朵想了想,点头接上:“养花只耗费点水土罢了,而另一般营生则要投入更多的心思和骨血才是。”
“只怕花谢盆枯事小……”李绍云盯上她似笑非笑、坦然无虞的表情,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先生莫非艺高人胆大,偏想挑战点儿难度?”
武朵保持微笑,但纠正道:“小女可没那本事,只是形势使然。”
“怎讲?”
“殿下不知?”
李绍云又有点懵,闻言挑眉。于是武朵好有耐心地提示:“且不提培育情感的儿女情长。殿下经营着朝中局势,觉得你和韦王各自境况如何?”
勤王不明所以,但他也不觉对方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钩织出什么圈套,于是想了想,如实道来:“本王任重道远,老三也就比本王强点儿有限。怎么?”
武朵没回应他的问题,继续问:“那殿下觉得四皇子呢?”
“……”李绍云有点无语。这人思路跳转倒快,这又跟他探讨上夺嫡的局势来了。“以老四的条件,他可非我或老三能同日而语的。”
“这么说来,殿下前路上最接近的、也是相较容易解决的,正是韦王喽?”武朵循循善诱。
“呵。”李绍云笑了。三分惊讶,三分了然,于是最后四分被大方地归拢于惊喜。“是最容易,但也并非一定要按顺序来。”他有所察觉地纠正。抱起臂来,却胸膛松弛,并非抗拒;靠回树干,但视线灼灼,全神贯注。
“放着容易解决的韦王不动。莫非殿下艺高人胆大,偏想挑战点儿难度?”武朵偏不言明,只是将他原话送回。
李绍云轻啧一声,笑着摇了摇头,承认道:“本王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他随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的武朵的意思。当时元伯寻求与韦王合作,确实是为了化解他被贵妃记恨的局势。而由此推理武朵所言的形势使然,也就是她除了李疾霆,在长安无人可信赖依靠的局面。那么为什么她在自己与元伯的反复邀请后依然这么觉得,很显然,因为他勤王府尚无法完全不受韦王势力的影响。
“不过,”并排望向河道风景时,李绍云突然又开口道,“形势使然只是其一。如今我已化解危机,迫使的局面暂且消去。我仍有不与韦王为敌的……我的想法。”
武朵同样也没看他,只是微微扬起嘴角:“小女斗胆一猜?”
“先生猜准我许多次了,也没见你问。”李绍云逗她,“何必客气?”
武朵屈膝作揖,身子都没转过来,实在没什么诚意。“殿下实际握有调转排位的把柄,却不动韦王,可正是因为同韦王相近的境遇?”
李绍云沉默,目视前方。那对岸的垂柳似乎格外优美,令人心旷神怡,眉眼微弯。
“先生自觉身处桎梏,却一再退让原则,可正是觉得韦王与你也没什么不同?”
武朵只是低头看向斑驳的栅栏,伸手轻抚下一片被缝隙卡住的花瓣。这季节哪有那么多花?想必是被踏青的青年们从别处薅来、彼此对辞当歌时作点缀用的。
“桎梏我的,从不是威远。”武朵回头找到了啃着干粮等她的侍女。临行,对李绍云恭敬一拜:“殿下与韦王常能感同身受,优先考虑合作,而非彼此明珠弹雀。韦王或许不及殿下通达,可武朵亦是如此,所以才要一同成长不是吗?”
勤王背着手,目送武朵仰头和那高大侍女边交代边远走。
元伯走近,拉下他的肩膀,对他耳语:“魏枫来信。”李绍云点点头,指着武朵离去的方向,狐疑地看向元伯:“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她说服不了老三,现在反倒来教育我主动保持友好了,岂有此理?”
元伯无奈摇头:“你先别操心韦王了。党项有变,大王子说放公主回来可以,但要迎娶一位新的公主。”
“什么!”勤王大惊,随后立刻镇定下来,“我不是交代过魏枫和老爷子了吗?”
元伯解释:“公主把他们按住了。她的考虑是对的。你那样做,事情就搞大了。”
李绍云不敢苟同,瞪了元伯一眼,问现在情况如何。元伯说,大王子让公主先行回京,但他处理完族中事务后,必会亲自朝拜并求娶公主。
“非得我亲自……”勤王还没咬牙切齿地抱怨完,一位宫廷内官勒马靠近。
“勤王殿下,陛下有请,速入宫觐见。”
另一边,刚听完武朵和勤王见面汇报的李疾霆颤抖地放下杯子。他一遍遍告诫自己,武朵跟他说过是答谢西市解围之举,所以他要遵守诺言、不能动怒。门口宫廷内官的传话解救他于走火入魔:“韦王殿下,陛下有请,速入宫觐见。”
与此同时,贵妃殿内。“陛下有请……”
五皇子府。“……二位殿下速入宫觐见。”
河边。李绍云脸色一变。他与元伯对视一眼,明白过来。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处理大王子的言而无信,而是要面对获知消息的圣人的怒火。
“内官稍等,本王取白蹄乌来。”李绍云拍了拍元伯,自己冷静地上马随内官赶往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