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竹马何时胜天降 > 第二十九章 公主回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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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乡登青陆,翠海横羁旅。

风吹草动,引得周围纷纷警觉,四处探看,生怕被人识破追上。搀扶臂间的力道一收,她才惊觉自己早已拼尽气力。脚下未停,身影却摇晃着就要倒下。

“娘!”

“娘!小心!”

两声奶声奶气的呼唤重新固定住疲惫不堪的魂。她慌忙举起手臂撑在一旁的树干上。

视野中侍从们惊呼着围拢过来,她气喘吁吁地摆手叫他们安心;脚边有两小只一猛子扎身进怀里,她轻车熟路地将他们揽紧安慰。“停脚……呼……歇息一下。”

仰靠在树边,吐纳间恍然抬眼一见。月明星稀。

她就是在这时莫名又想起那句小辞。像刚刚过去的、乏善可陈的若干年里一样,再早些时候难以言明的欣赏和亲切,终于得以昭雪。这种深刻到残忍的共鸣,原来叫做感同身受。

好舞文弄墨的才子郎君们,都是记忆都翻找不出来的蒙尘污渍了。但倘若还有机会听人调侃这诗可有哪怕一点妙处,她想必自己会做出和从前截然不同的选择。她的心早已成为麻木的绢帛,万般色彩无动于衷。如今,她只偶尔会从那大气磅礴后的陡然寡淡中感到一丝温度。

丽魄寒天冻,幽林簇茕眠。

苟延残喘的、活着的温度。

“这在某种程度上讲,依然是幸运的。”有人对她这样说过。她曾对此嗤之以鼻。不过此刻,她希望自己是幸运的那个,即便是这样一种幸运——以尊严取舍而换来的片刻安详。

“公主!公主殿下!”侍女带着哭腔地关切,压低声音绝望地提醒,“是马蹄声!有人靠近了!”

她们慌不择路地四散躲藏在茂密林间的阴影里。怀里两个小孩紧紧拽着母亲衣裳的布料。稍小的那个眼泪汪汪,抓着母亲捂住他嘴的手掌,瑟瑟发抖;稍大的那个咬着自己的拳头,两眼瞪得溜圆,惊恐到面色凝重。

她还不想承认自己并非幸运,仍为这月黑风高的夜晚而尚存一丝侥幸。祈祷马上之人目不能视绕过此处,若再往前……能不能先栽一个跟头。这算是诅咒了,可在这无暇顾及体面的、生死攸关的时刻,再合适不过了。请务必应验吧!

相较于林之外的奔走呼喊、火把乱舞,于她们面前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显得镇静而从容。她知道外面的人大多在寻找酋长,但必不可少的还有一些,在寻找她。只要马上那人高喝一声吸引来林外众人的注意,那她们费劲巴力、避人耳目地逃到此处,也是功亏一篑。

咬紧牙关。

哒哒……哒。

马蹄声猝不及防地止息。众人在遮蔽中,视线受阴影掣肘。真相未见,疑虑丛生。

不远处,仍是幽深叶影深处。遮头覆面的党项战士静止凝视前方。

于他面前,是一把锐利长刀,很有威慑力的武器;持握之人拄着一根齐肩拐杖,一腿自伏兔往下空无一物,很令人安心的形象。

“……”马上之人不动如山,欲言又止。

单腿持刀者紧张地开口:“别……别再往前了。”彻底暴露了气势上的不足。再往前,得先过他这一关,而他会为此拼命,死不足惜。持刀人如是讲,沉声戾气。生命于绝境中找回了志气,甚至比身体完整时更有尊严。

然而,马上之人不为所动。骑兵战士仿佛没听到一样,视线越过他,张望半圈,最终落定在疏漏于月色下的一抹亮色上。

“你……”身残志坚的持刀者还未来得及近身发难,那马上之人就又急又喜地轻声试探:“公主?是公主殿下吗?”

持刀者身形一顿,惊讶地张嘴。但他没再出声,因为对方所言的是一种他不甚熟练的外语。兴许就像他尚需时间理解对方话语一样,对方也对他方才的慷慨陈词一窍不通。

那抹亮色颤了颤,然后一寸一寸挪动出来,是一位惊慌失措的侍女。汉人侍女!

马上之人更加激动了,险些撞上横在面前的刀刃。他不悦地瞪了一眼愣神的持刀者,自己翻身下马,意欲轻易拿下对方。而对面侍女身后,又有人扶着树根站了出来。

白衣如霞,轻捧花容月貌、裹挟国色天香。编发抹额,高髻凌乱却不失灵动美感。

独行至此的党项战士眼前一亮,愣了愣,然后迅速抬手摘下了覆面。竟也是个汉人面孔。

“三公主?”来人又确认了一遍。无害的语气令她终于停止胡思乱想。就算两族混居已是常态、党项军内亦不乏异族面孔,可那人身着普通小兵的粗陋衣装,眼神却有着久经沙场、睥睨众生的淡漠,一旁战马更是精神抖擞、毛色发亮,与之打扮实不相配。

“郎君既能认出我,可是从东边过来?”她亦用汉话回应,立刻得到对方如释重负的感慨微笑。“公主……”对面郎君又看了一眼拄在两人之间的西凉青年,“还请借一步说话。”

断腿的青年看向她,目光有些迟疑,但还是听从示意,收手退到一边。

打扮得不伦不类的汉人士兵缓步行至她面前,又仔细打量她一番后,微微一笑,恭敬地低头抱拳,并压低声音交代真实身份。

“末将漠北军府果毅都尉魏枫,奉勤……奉二皇子之命,前来接应公主。”他特意换成早些时日的说法,以免对方在纷争中没有留意远朝的权力更新。

“二皇子……”她嗫嚅半天,惊喜又难以置信道,“骈行?”

“正是。”魏枫回应,并抬眼对上视线,让回答更加深刻。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希望吧。”那时她也很迷茫,并不觉得还能要求更多,于是只道,“我希望,假如我能比他命长,在这里我还有个家可回,还有什么值得我回。”

“那如果你没能……”李绍云犹豫道。

三公主淡淡地笑了。她不记得自己回应了什么,但此时那些都无所谓了。因为,“如果”已经作废,她是更幸运的那个。

李绍云侧过身想了想,然后转回来对她说:“好吧。我也答应不了你什么。不过,既然只是这样的话,我同意。”

“魏郎君,你可是孤身前来?”她有些担忧地问到。对方莞尔一笑,解释说,他们有一小队趁大王子和王叔打得不可开交而伪装潜入,因为没在被王弟占领的先藩王营地发现公主的踪迹,这才四散寻找。

魏枫叫她宽心,来者虽少,却皆是军府精锐,护送公主脱离险境还是绰绰有余的。闻言如此,她才深深呼出一口气。正欲交代对方,自己熟知形势、亦可出力,可突然一阵晕头转向,她顿感腿软,仰面栽倒。

“公主!”

“娘亲!”

“王后!”

好在小魏都尉身近,又眼疾手快,将她捞了满怀。众人纷纷从藏身处探出来,将两人围拢。两个打扮金贵的垂髫小儿扑上来,被魏枫抱着人皱眉躲过。持刀者放下武器,拄拐奔至,亦被他灵活踹开。

“老三!麒儿、麟儿,娘没事。魏郎君,你放本宫下来。”她一从眩晕中回过神来,就赶紧安抚双方。魏枫依言将她安置在树下,毫不避讳地捏了她腕间。良久,他开口道:“殿下身心憔悴,还是莫要妄动得好。”

“娘,怕怕!”小一点的那个钻进母亲怀里,生怕凶巴巴的陌生男子又把他们分开。

“娘,你还好吗?我们……”大一点的那个,则一边瞧着母亲的脸色,一边审视魏枫的行头,很不信任的样子。

“咳咳。”残疾的西凉青年又想捂着惨遭重击的腹部,又想撑着树干站起,手足无措,煞是可怜。但见她已经发话,便再没说什么,艰难地捡起拐杖爬了起来。

魏枫看公主一手安抚着怀里吓坏的小孩、另一手又把故作坚强的另一位也拉到身前,他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计划突然,情报实在不太详实,他哪知道公主已经带俩娃了,他还以为那是哪里窜出来的西凉野小子呢。魏·最讨厌没边界感小屁孩·枫无奈地想到。

那么另一位……他看向一旁沉默的年轻男子。对方看着不比他小上几岁,尤其是脸上若干伤疤,狰狞创面拉低了面相上的善意,使其在公主面前低眉顺眼的模样极其违和。“这位是先藩王的三子?”魏枫主动出击。

公主点点头:“王弟侵犯突然,大肆杀戮。除了当时远在北边的大王子,就只有刚好在本宫屋里念书的老三和本宫自己的两个孩儿幸免于难。”

魏枫表示了解了。虽然,他觉得三王子能活到现在的更大可能原因是那难以被人忽略的残疾。毕竟,一个瘸腿的王子能在这荒原兴起多大的风浪呢。

“林外不知情况怎样了……”公主忧心大王子不能最终取胜。

尽管王弟没有抢夺她的孩子,但公主并不认为尘埃落定后,对方还能这么客客气气。军府都尉化装而来,说明圣人并未打算派兵出面干涉党项兵变的局面,那么自然也没有打算接她回去。失落之后,转瞬之间,公主就做出了次一级的最优选择。她希望大王子能继承藩位。虽然那人同样令她厌恶至极,但至少过往种种行径表明,他愿意接纳自己的孩子、愿意维持她一息尚存的精神需求。那……就这样吧。

但魏枫说:“公主稍安勿躁,眼下正是大王子逆风翻盘的关键时刻。殿下在此歇息一下,我去把兄弟们召集过来。骈行交代我们,若今晚战局不顺利,则不必等候结果,我等直接护送公主回京。”

此一晚,她惊讶的次数再添一例。

“回京?”小一点的那个疑惑道,“这不就是都城吗?”

“蠢驴。”大一点的那个不耐烦地解释,“他说的是长安,汉人的都城。”

“哦……哦?”小一点的那个不明觉厉,然后放弃,埋在公主怀里黏黏糊糊道,“娘,哥又凶我。”

魏枫对这俩语出惊人的小崽子彻底无语。大的那个,懂不懂规矩,当着这么多大人的面口出狂言;小的那个,完全不在状态,命都快没了还纠结别人凶不凶他。可惜公主风华绝代,基因却浪费在了这一对“没头脑”和“不高兴”身上。

“……那我去去就回。”魏枫上马离开。

众人心下稍安地等在林中。公主望向对面。回程指日可待,过往渐若云烟。今晚的西凉树林,确实有些“幽林簇茕眠”的意境来了。

三公主喜极而泣。她不由得想到,回头长安城里若是再有人笑话二皇子的文采,她再也不跟着陪笑了。她要把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通通都送到这里来,让他们亲自体会一番什么叫

遥望远。